不见


  林成仁被抓入大理寺的消息迅速传遍京城内外,眼下太子一派和四皇子一派争得水深火热,四皇子为圣上喜爱,势力始终在小太子之上。

  现下陆旌突然将人查办,倒是不给林淑妃和四皇子的面子。

  那些联名上奏的老臣,也着实惊讶了一番,摄政王在党争方面,从来都是熟视无睹的,对小太子和四皇子也都不偏不倚。

  他只代陛下处理朝堂政事,其他一概不管。

  他们原以为陆旌会当没看见那封折子,或者轻拿轻放,面上指责一两句也就将事情翻篇了。

  谁知,竟交给了大理寺处理。

  进了大理寺,他林家不得扒一层皮下来?

  恐怕宫里那两位,也是不得安生啊。

  -

  甘泉宫里,身穿紫色锦衣的年轻男子看着满桌的山珍海味,一口也吃不下去,他拍下手中银筷,满心不快,“母妃,摄政王这是什么意思?”

  丰神冶丽的女人细嚼慢咽地将盘中竹笋用完,“叙儿,专心吃饭。”

  晋言叙扶额,“他陆家终究是要掺和进来了,父皇当初就不该给他摄政王的位子。”

  林淑妃凤眼一暗,“摄政王的名号对于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手中的军功和权势才是最令人忌惮的,叙儿切莫乱说话。”

  “他有权有势又如何,喜欢的姑娘对他不还是不屑一顾?”晋言叙眼睛一眯,“倒不如让林笙赶紧同相府退了婚,免得将他彻底惹急,迁怒到我们了。”

  “不可,林成仁一日不从大理寺出来,林家对皇儿来说就一直是枚废弃,现在最有用处的,便是和相府的婚约。”林淑妃拨弄着手指上的长甲,心里看得清清楚楚,男人,对求而不得的白月光,甚是重情重义。

  越是得不到,心中就越是珍视。

  哪怕她不能控制顾宜宁,也足矣用顾宜宁去牵制陆旌和顾汉平这两个实力不容小觑的人。

  晋言叙饮下一杯清酒,脸上思虑之色愈深,“林成仁这次,虽然被抓的阵仗颇大,但……最后或许也是有惊无险。”

  林淑妃点头,“林成仁为官多年,手上有不少人的把柄,那些人就算为了自己的官途,也得将林成仁从狱里捞出来,说不定大理寺卿,也是其中之一呢。”

  晋言叙:“摄政王才刚从北疆回京,虽手中的兵权让人闻风丧胆,但在朝根基不稳,说不定玩不过那帮老狐狸。”

  “不管怎样,还是谨慎些为好。莫要轻视对方。”林淑妃看他一眼,叮嘱:“对你的皇子妃也要体贴关照一些,她背后可是博阳侯的势力。”

  “母妃说的是。”

  林淑妃又道:“你下去后嘱托林笙,让他早日和顾家女儿成婚。”

  晋言叙不由得嗤笑一声,“林笙那个废物,没了林成仁什么都不是,早跪在了摄政王府门前。”

  -

  林笙在摄政王府门前,跪了有五六日,孝子的名声落着了,但陆旌的面是一眼也没见上。

  接到甘泉宫传来的话,便转头去了相府。

  顾汉平瞧见他来拜访并不惊讶,只是对婚期提前有所不满,“怎么,林贤侄是害怕我顾家在亲事上出尔反尔?”

  “晚辈不敢。”

  林成仁被抓,顾汉平心中的一颗石头稳稳落了地,他本就顾及四皇子和林家交往过近的关系,现在只一个林笙倒是好拿捏。

  只不过这年轻人还需打磨打磨,未将人磨圆滑之前,他绝不可能把女儿交到对方手里。

  顾汉平手握书卷,悠悠道:“婚期提前就免了,订婚宴倒是可以大张旗鼓地操弄一番,如此一来,大家都知道了你是我顾家未来的女婿,这下林贤侄可否觉得安心一些?”

  林笙还想再劝,瞧见顾丞相一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狐狸眼,终是灰溜溜地逃出了相府。

  顾汉平摇摇头,也不知自家女儿究竟看上了对方哪一点,眼光甚差。

  晚些时候,顾宜宁才得知过几日将筹备订婚宴的消息,她最近忙于施粥和看账,每天傍晚闲下来了会去小厨房鼓捣一会儿甜点和汤羹,连着几日,能看出来手艺进步了许多。

  也不知陆旌是否喜欢。

  她忙完以后,坐在桌前,专心致志地翻看着老旧的医书。

  夏日将近,正是雷雨多发的季节,乌云密布的天边惊现出几条紫电,不一会儿,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天空,紧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

  春桃匆匆从外面走进来,将雨伞挂在木架上,弯腰行了个礼,“小姐。”

  “这次送饭时见到殿下了吗?”顾宜宁迫不及待地问。

  春桃摇摇头:“殿下这几日,一直待在京西侧的景元殿,不曾回过王府。”

  顾宜宁突感失落,“那这些天送的饭菜,岂不是没送到他跟前?”

  摄政王府的下人一个个都守口如瓶,春桃也没打听出来,她见小主面露忧愁,将话题转了别处,“相爷说,定亲宴要大办特办,请了诸多世家官家,这两日请帖会送过去,小姐想一想还有什么要邀请的人。”

  顾宜宁翻看着请帖的名列,在心中默默算计,博阳侯夫人,左家三小姐,明曦郡主……能在京中翻起风浪的人几乎全来了。

  春桃:“摄政王府的请帖……是送到老夫人那里吗?”

  “先送到老夫人手里吧。”顾宜宁摆弄着医书的书角,目光有些茫然。

  她突然想起陆旌的母亲,那位风华绝代的陆夫人。

  良久,她叹道:“春桃,你说,这个法子是不是太狠毒了些?”

  “若小姐下不去狠手,大可请相爷和二公子出手。”

  他们没有前世痛苦的记忆,处理这些事情也会顾忌林家和二伯父的脸面,定然不会像她一般将人逼地没有退路可言。

  顾宜宁摇摇头,“我们自己来。”

  “小姐,这些天去药铺门口施粥的时候,奴婢的兄长已经将药和香交到了奴婢手中,没有走明账,也追究不到我们这里。”

  春桃的兄长在药堂当学徒,抓药这种小事对他来说也是轻而易举。

  顾宜宁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她已经让人把那对野鸳鸯的事迹悄声散播了出去,范围不广,只一小片的人知道足矣。

  与之相反,派人大肆宣扬的是另几件林笙和顾新月犯下的命案,相府下人无故失足落水,大钟寺小沙弥离奇遇害……

  世人皆避讳鬼神,将这几件找不到凶手的命案以鬼神之怪像散播,传的神乎其神,确实在京城中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连去寺庙拜佛上香的香客,都比平日多了两倍有余。

  童谣大街小巷地传唱,茶楼里的说书人讲起故事也是抑扬顿挫,让人听了背后冒冷汗,浑身起鸡皮疙瘩,真是好不精彩。

  这些甚合顾宜宁的意。

  听说顾新月背地里气得摔了不少花盆,夜里还哆哆嗦嗦地拜佛,生怕厉鬼跑来索命。

  然而,都这样了还不知悔改,数次雇人去刺杀落水后有幸生还的两个相府仆役。

  顾宜宁窝在贵妃椅里,慢慢摇着团扇,她现在能做的似乎只有耐心等待。

  等定亲那日,林笙和顾新月的丑闻曝光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

  等那两个仆役和小沙弥的师父去京兆尹击鼓鸣冤。

  到时候,人们会发现,团团命案的背后,原来不是鬼怪在作祟,而是另有真凶,真凶不止逍遥法外,并且还是一对背地里偷.情的淫.男乱.女。

  鬼神、命案、艳.情。

  相府二房知书达礼的庶女、林家玉树临风的小侯爷。

  无论是哪一样,单独拎出来都能讲上一番,况且这些都掺和到了一起。

  这等令人震惊的程度,应该能在京城流传个数年吧。

  顾宜宁想了想自己在故事里的角色,或许会被安上个“被未婚夫和庶姐一同欺骗的小可怜倒霉蛋”的名号。

  他林家不是惯会挑拨舆论么,她便用同等的法子对付回去。

  但唯一让她没把握的,是陆旌的态度。

  倘若有一天,陆旌知道这件事背后的推动者是她,会如何。

  -

  “陆夫人……陆夫人……”顾宜宁是被噩梦惊醒的,她猛然睁开眼睛,额间的冷汗已经染湿了双鬓。

  春桃急忙递上热水,“小姐莫要害怕,您是做了场噩梦吗?”

  顾宜宁坐起身子,背后的中衣也是湿漉漉的一片。

  她点头,心有余悸地被拉去沐浴更衣,定是上一世被陆旌护地太好了,手上一点血腥也没沾过,到底是没处世经验,还没做亏心事呢,就开始噩梦连连。

  顾宜宁用早膳期间,春桃一直在旁边欲言又止。

  她笑问:“什么事还想瞒着我?”

  春桃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昨夜东郊发生了一起袭击事件,好像是前朝余孽做的案。殿下带着上翎军过去平息的,听附近百姓说,有个将军受了伤,也不知说的是谁。”

  顾宜宁眼皮狠狠跳了两下,“总不会是陆旌吧?他身手那样好,怎么可能会受伤。”

  “夜里黑灯瞎火的,那些贼人定然往领头人的身上打,吴将军和周将军陪着去的,谁知道会伤到哪个。”

  ……

  一个上午,顾宜宁都心不在焉的,让人去打听,奈何景元殿消息严密,没走漏一点风声。

  用过午膳后,她还是忍不住,想亲自过去看看。

  订婚宴之前,又不能光明正大地坐着马车出门,春桃寻来了一身普通女子的粗布服饰,“小姐,您试试这套衣服能不能穿。”

  两人乔装一番后,偷偷摸摸地出了相府,搭着给相府送菜的菜车,一路到了京西侧。

  顾宜宁从马车上下来后,头晕脑胀,蹲在地上缓了好久才缓过来。

  春桃心疼不已,“小姐,咱们回去的时候选个好点的马车,一定得坐得舒服才是。”

  “好。”顾宜宁强撑着身子,一路向景元殿的方向走去。

  到门口,出乎意料地被拦了下来。

  春桃好声好气地对着守门的侍卫道:“烦请向殿里通报一下,相府的五小姐找殿下有要事相告。”

  那侍卫一脸愁苦,“属下也识得五小姐,可上面确实不让进呀。”

  顾宜宁站在远处,回想起离开王府那天的场景,她似乎朝陆旌发了一通脾气。

  男人今日将她拒之门外,怕是还没消完气。

  面对禁闭的通路,她不觉得恼怒,想着多来几次应该就能顺进去了。

  京西侧是练兵之地,相对去其他地方来说,更显荒凉,一眼望去没几间铺子。

  顾宜宁挑了间茶水铺,要了两盘小零嘴,默默地想着待会以什么借口再闯一次景元殿。

  但接连让侍卫通报了四五次,门仍是不给开。

  她有些丧气地回到茶水铺,远远看见一辆华贵的马车向这处驶来。

  摄政王府的马车。

  能坐摄政王府马车的人,除了老夫人就是叶雅容。

  果不其然,从车上下来的女子眼熟到凭一双眼睛就能认出真容。

  叶雅容带了面纱,瞧见面前一身粗衣的顾宜宁,微微一愣,而后含笑走来,“五小姐也是来找殿下的?”

  顾宜宁浅笑着反问:“叶姑娘也是?”

  叶雅容:“不如你我二人一起过去?”

  “不必了,这间铺子的糕点甚是好吃,我想多待一会儿再过去,叶姑娘先请。”

  叶雅容没推脱,径直走了过去。

  春桃附在她耳边轻道:“小姐,殿下连您都不让进去,更别提叶姑娘了。”

  顾宜宁看着叶雅容气定神闲的背影,懒懒低下头,摆弄着衣裳上的线头。

  那边叶雅容还没说上两句话,就被侍卫铁面无私地拿刀拦下了,“军中重地,不容外人踏足。”

  叶雅容后退两步,哪怕双腿发软,也是皆力保持着自己背影的从容,她道:“我是陆老夫人身边的叶姑娘,殿下也是认识的,我今日来,是因为相府五小姐的事。”

  一提五小姐,侍卫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自从经历了顾宜宁给陆旌往徐州送信讨要玉牙梳的事情后,他们对于五小姐这个名号,向来保持着一贯的原则,宁可错放一百,不可误伤一个。

  就算有一百个人冒充五小姐传话送信,也得好生告诉殿下,不能因此而错过五小姐百年难得一遇的主动。

  他刚才倒是瞧见了奇迹,五小姐亲自来了京西侧找殿下。

  更让他惊讶的是,殿下不放人进去。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殿下冷了五小姐一下午,就是待会儿不知用什么法子,才能将人哄开心了。

  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刚才进去通报的人已经回来了,满脸严肃和认真,“殿下说,让叶姑娘懂些分寸,倘若待会说的不是五小姐的事,后果得自负。比如……收拾东西立马回徐州。”

  叶雅容脸色煞白,她没想到陆旌这么不近人情,若不是提了一嘴顾宜宁,她连让人进去通报的资格都没有。

  察觉出不远处茶水铺里看过来的目光,她挺直着脊背,款步走了进去。

  -

  春桃瞧见这一幕,手中的果茶差点洒出来,“小姐,这叶姑娘能进去,八成是因为陆老夫人……也可能是这个时间点,殿下忙完了公务,有空处理其他事情了,不如我们也现在去试试?”

  顾宜宁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沉默着点了点头。

  侍卫一脸为难地看着她,“五小姐这次要换成什么借口?”

  “借口?”顾宜宁淡着脸回问:“我找他也是有正经事的,怎么能用借口形容?”

  “是,五小姐说的是。”侍卫犹犹豫豫,“所以,敢问五小姐……若殿下问五小姐过来是做什么的,属下该如何回答?”

  好言好语都说了个遍,陆旌一点不心软。

  顾宜宁懒得千方百计地找借口,冷冷清清捡了个现成的说:“送订婚宴的请帖。”

  话刚说完,就瞧见了叶雅容返回的身影。

  虽然进去还没一刻钟,但她整个人倨傲了不少,下巴比刚才进去的时候都多抬了几分。

  许是专门做给她看的。

  顾宜宁干脆错开视线,权当没看见。

  不一会儿,传话的侍卫也一路小跑地回来了,他兴致不高,小声道:“五小姐,您……您还是回相府吧,殿下说公务繁忙,不见来客。”

  公务繁忙?

  不见来客?

  所以刚才进去的叶雅容是什么?

  她前两世加起来,也没受过这种被陆旌挡在门外的委屈。

  顾宜宁突然一口气堵在了心口,升不得降不得,她轻笑一声,“既然如此,便不叨扰殿下了。”

  “春桃,我们走。”

  她利落地转过身,全然忽视了一旁满身炫耀欲的叶雅容。

  一时间,顾宜宁突然明白,若陆旌只是说几句气话,哪怕摄政王府的护卫再密不透风,她也能随意地闯进去。

  若他是真心实意地将自己拒之门外,这道墙,便是铜墙铁壁,她用尽一切力气,也进不去分毫。

  她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久,之前还万里无云的天空又响起几道惊雷,风也逐渐强势起来,卷起地上的尘土,直往人眼睛里吹。

  忍了一路,泪水一直在眼眶打转。

  偏偏叫沙尘给惹得掉了下来,顾宜宁捂住眼睛,被春桃扶着去往房檐下,“小姐,快要下雨了,我们先来这边躲一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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