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阴谋(七）
奶奶点了点头，牵着我的手回到屋子里。踩在石阶上，快到踏入门槛时，我回头看了眼。我看见爷爷背着手，不知又说了些什么，阿玛夺门而去，额娘几步跟随到门口，扶门暗泣。
她在木桶中倒了温水备我沐浴，又在水中缀几片玫瑰花瓣。抬足踏进温软柔香的浴桶中，热气缠绕，娇嫩花瓣紧贴在如雪肌肤之上，神思似乎随着氤氲水汽渐渐放松下来。若不是奶奶进来喊我用膳，我还险些睡着。
耳畔听到她轻缓的脚步声，我转眸思虑，憋着一口气，捏住鼻子将头埋在水中，整个人像是突然没了踪影。直到听见她一边焦急地唤我的名字，一边来来回回在房中打转，我才突然从水中脱身而出，正如所想的那样将她吓得一愣。
我咧嘴笑了，奶奶见此，瞥我一眼，将浴巾裹在我身上，柔嗔道，“你呀，成日里胆子大得很...净知道吓唬奶奶。”
梳洗罢后，我才终于觉得自己干净了些，由内而外的沁香甚至让我忘了所有不堪的遭遇。直至用罢晚膳，我跟着奶奶去了寝殿，坐在铜镜前，玉颈上的深红痕迹狰狞着，阿玛那句“不知羞耻”在耳畔回荡，屈辱感成了挥之不去的阴云。我惶恐至深，害怕这烙印会永远长在身上。
奶奶取来一玲珑玉罐，上刻纹理精致而独特，玉罐袖珍，掌心能放下好几个。她微俯身子，葱指指肚沾了点清凉膏体，试图抹在我脖子上，我却惶恐地掉着泪，两手死命地捂住脖子，无论她怎样软语相劝，我都不曾松动。
不是我不想，只是我做不到。
“我来吧。”爷爷走进屋子，从奶奶手中拿过药罐。
“瑍儿呢？”奶奶问道。
“宫里有事，他先回去忙了。”爷爷低头看着药膏。我知道，他在说谎。
“哦...他只是一时气急才出言不逊...你别放在心上，当心气坏了身子。”
“嗯，”爷爷装作轻松地笑侃道，“你能这么想便好，我还担心你这老太婆自己想不开，背着我偷偷哭鼻子呢。”
“怎会。”奶奶水瞳带嗔，瞥了爷爷一眼。
“你去瞧瞧瑞雪，永瑍说的话，她倒是在意得很，哭哭啼啼闹个不停，我也不知道怎么劝。”
“嗯，那今夜你来照顾昔瑶。趁天还没亮，再好好睡会儿。”
“嗯。”
奶奶走后，寝殿中只剩下我与爷爷。
我见他蹲下身子，便不自觉地松了手。不仅因为他最早见过我的伤痕并且接受这一切，而且我信任他。
“爷爷，”药膏点在脖颈上，些许灼烧般疼痛，让我皱了眉，“这些红印子会消吗？”
“当然会了，”爷爷细心地替我涂抹着药膏，冰凉膏体顺着他指肚纹理一圈一圈均匀晕开，“只要昔瑶按时擦药，不出几日便会消退了。”
我简单应了声，心里稍微放松了些。
“昔瑶，”擦完药，爷爷将罐子搁在铜镜前，继续俯下身子问我，“那畜生可还动你别的地方了？”
我摇了摇头。
“那便好，”他叹了口气，眼底稍许松动。
“爷爷，若是他动了昔瑶其它地方...”他抬头望着我，耐心得等待着我后续的话语，“那你是不是就会像阿玛一样，说我‘不知羞耻’了...”
“怎么会，”我看到他眼中的疼爱像是快要溢出来，他伸手，宽大手掌覆在我手上，“别听你那个倒霉阿玛胡说。”我被他逗乐，又听他继续说道，“若真是那样，爷爷会叫奶奶过来，给昔瑶检查检查身体，看看有没有大碍，有没有需要上药的地方。”
我腼腆地笑着，他的话语像是一股暖流，在我血脉间流淌，温暖周身。
“爷爷，那我是不是不干净了...”说到这，我又垂下了头。
“昔瑶啊，”他望着我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世间女子皆道贞洁比性命更重要。但是你要明白，贞洁是你自己的，而你的性命却是很多人的。”
“很多人的？”我不解地问道。
他点了点头，起身将我抱起，低沉话语缠绕在耳畔，让我莫名觉得安逸舒适，“是啊，昔瑶的性命是你额娘阿玛的，也是爷爷奶奶的。你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或是深受打击想要一走了之，”他将我放在软榻之上，蹲身替我脱下鞋子，“你要知道，留给我们的会是无穷无尽的痛苦。”
从那一刻，我便告诉自己，今后就算遇到再大的困难，就算是苟延残喘，我也要活下去。因为他说我的命也是他的。
“何况我们昔瑶刚沐浴罢，还干净得很。”话罢，他替我盖好被子，掖了掖被角，手背轻蹭我脸颊，亦如往昔那般。
残烛飘摇，他躺在我身侧。疲惫过度便是无来由的清醒，我侧卧盯着他看，唇鼻勾勒的轮廓如叠嶂的山峰。
我见他双手交叠于脑后，半睁睡眼望着天花板出神，亦是没有睡意，我便枕掌侧卧，开口同他聊天。
“爷爷，您擅自动用了令牌，会不会有什么事？”
“嗯...”他沉吟片刻，故意道出玩笑话语安抚我心，“来日可能会有几只野狼从山上下来，趁夜半三更的时候溜进王府，专捡着细皮嫩肉的小孩儿叼走，然后拖到狼窝打牙祭。”
“我才不怕呢。”我壮着胆子回应道。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却依旧冲他挪了挪身子，额头枕在他胸膛之上。
“不怕贴你爷爷这么近作甚？”
“......”我没吱声，隔着锦被与寝衣，我侧耳聆听着他安稳的而有节奏心跳，仿佛是天然的催眠曲，气定神安，困意幽然而生。
半晌我才开口回应他，话语混杂倦懒，有几分含糊不清，“...你睡在外面，狼若是来了，也定是先把你吃了。”
爷爷鼻息滚过一丝笑意，胸腔随之轻微起伏，宽大手掌细腻地摸摩挲着我披散着的秀发，让我觉得这世间极致的温柔也不过如此，“你呀...趁着你爷爷还在，你这丫头，什么都敢说，也什么都敢想。”
“爷爷，我如此枕着你，你会不会觉得不好受？”我下颚抵着他胸膛，抬头问他，从他眼中几缕红丝，我知道他也累极了，“若是我睡觉时，有东西压着胸口，我便会做噩梦。”
“爷爷不怕，你奶奶都枕了一辈子了。”听他这么说，我便继续安心枕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律。我不止一次祈祷着他的心跳永不停止，这样我的世界才能继续生机盎然。
良久无声，八九陷入沉酣梦境。我就这样昏昏沉沉地不知睡到了几时，期间几次被他剧烈的咳嗽声吵醒，当我睁着朦胧睡眼望向他的时候，他蜷手掩唇，虽然极力掩饰，但他胸腔的起伏却几经未止。
他眸携歉意地看着我，一边咳，一边继续哄我安睡，“无事，无事...时间还早，你再多睡会儿。”
后来我才知道，鲜血从他的咽喉喷发而出，随着咳喘在掌心种下血滴的种子，随后顺着细腻的冠心纹路氤氲蔓延成一朵妖冶的花。
而他从未向我提起过，我也从未发现。
那一年，我八岁，他四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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