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圣旨（一）

　　瑞雪丰年，寒凝四方，银屑琼霄而降，先是覆霜绵薄一层，而后悄然积了尺厚，远山层叠，亦被素裹其中。

　　秀丽山河，疑是仙境，洁白无暇，不可一世。愈是寒凉彻骨，腊梅愈是香透扑鼻。隔窗遥望，似赤云零落枝桠，今年的梅花似比往年开的更红滟些。

　　雪中光阴，缓慢而温柔。晌午跟着额娘背书，下午便躲进爷爷的书斋，与他一同围炉品茶，赏苑中飞雪。

　　香茗入口，苦涩率先浸润舌尖，我着实不知这茶有何好喝的，但瞧着爷爷浅尝罢后展露一丝笑意，我便尽量学着他的样子慢饮细品。

　　虽然依旧颇觉苦涩，但我尽力说服自己喜欢上品茶，因为爷爷喜欢。

　　去年爷爷擅自动用令牌的事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几个佞臣更是以此为把柄，紧咬着不放，也不知二伯父给了他们什么好处，光是弹劾爷爷的奏折便堆成小山，“私用军令”、“滥杀无辜”、“残害良民”、“威胁臣子”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加了十余多个。

　　天子闻之，当场勃然大怒，竟下旨诛灭旧王府，我听说爷爷那时依旧面不改色，仿佛这与他没有一点关系。后来我从爷爷的亲信江云那里得知，在去上朝的前一天，他就已经悄悄打点好所有事，夜徙的马车全部已经准备就绪，他想悄悄将我们送走，独留他自己承担所有后果。

　　他甚至还留给江云一封信，说要等他走后转交给我。我虽然期待信中内容，但皇伯父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诛灭旧王府的圣旨还未下，便被驳回，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喊出“皇上！万万不可！”之人居然是一直针对旧王府的二伯父。他一心想要至就王府于万劫不复，却又在圣旨下达的那一瞬间慌了神。

　　我虽不知所以然，但我觉得二伯父前后相悖的举止或许与奶奶有些许关系。

　　二伯父当朝屈膝跪于天子脚下，提及爷爷与皇伯父的兄弟情分，他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改了口，“皇上，臣以性命与觉罗氏的荣耀担保，阿玛绝无策反之心！”

　　天子心意向来不为人所参透，有怎是他一句话能够改变的。弹劾的奏章似是铁证如山，擅动兵权亦不是无中生有。

　　不过最终，皇伯父还是做出退让。不是因为子虚乌有的信任，亦不是基于如履薄冰的亲情，他只是不想让一世圣明沾染了“残害手足”的污点罢了。除此之外，二伯父承袭亲王爵位，党羽众多，牵一发而动全身。

　　用皇伯父的话来讲，他只是暂时“搁置”了诛灭旧王府的圣旨，若是爷爷再做出丝毫叛乱之举，圣旨立即生效，就好似一支燃到一半的炮仗，随时可能爆裂炸响。

　　不过为了牵制爷爷与其手中兵权，皇伯父下旨，将我接入宫中，由皇贵妃魏佳氏亲自抚养。

　　话虽如此，里里外外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欲将我囚于紫禁城做“人质”。

　　这一个月里，宫里的人不知来了旧王府多少趟，但是每次都被爷爷以各种理由打发走。

　　甚至最奇异的一次爷爷与那几个人宫人在书斋交谈了几个时辰，出来时却见那几人泪沾衣襟，用爷爷的话说，不过是“打打感情牌”而已。

　　他给几个宫人几钿银子，将他们留在旧王府做些轻快的差事。那几人感激涕零。既得了银子，今后不用再于宫中受人责骂、看人脸色，何乐而不为？

　　可今遭似乎来者不善，一个身材圆滚的太监带着几个壮丁，不由分说地闯进旧王府，还没等道明来意，他们先在院子里胡砸一通，将盛开的梅花树连根拔起，丢在雪地中。

　　在那时，仿佛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来意，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爷爷见我品茶却品蹙了眉，浮须挑唇笑侃着，“人不大，嘴倒是刁得很。”

　　我从椅子上下来，捧着茶盏走到爷爷面前，抬起双臂将青花茶盏递给他，“爷爷，我的茶是不是坏了，怎会这样苦？”

　　爷爷从我手中接过杯子，放到唇下轻抿了口，热茶入咽，茗香似溢满肺腑，他阖眸赞叹道，“嗯，好茶。”

　　“我不信，”我踮起脚尖，试图去够他那杯，“你定是在自己的茶盏里偷偷加牛乳了。”

　　爷爷笑眯眯地将我抱在腿上，我学模做样小唆了口他的茶水，依旧是寡味，与方才那杯并无差别。

　　他见状，半怒半嗔地在捏了捏我的脸颊，“你这丫头，开始学会质疑你爷爷了，亏我对你这般好！”

　　我吐了吐舌头，“这茶这么苦，若是再兑些牛乳，那便甘甜可口了。”

　　“可不允许，”他试图打消我的念头，“此乃难得的好茶，兑牛乳只便糟蹋这茶了！”

　　“爷爷，”我试图转移话题，“酒更好喝还是茶更好喝？”

　　“嗯...”爷爷沉吟思虑，半晌启唇作答，“酒灼千愁，茶解昏沉，可谓是各有千秋。不过啊...”他紧了紧环着我的手臂，凑到我耳畔神神秘秘地说道，“爷爷还是觉得喝酒更痛快，不过你可不许告诉你奶奶。”

　　“告诉奶奶了会如何？”我饶有兴趣地问道。

　　却见他捏着嗓子故意学作女人模样发出细声，大手翻作兰花指，指腹间似有若无夹着一寸丝帕，他学起奶奶来真是游刃有余，神韵拿捏恰到好处，“爱新觉罗.弘昼！”模仿声音一出，便逗得我捧腹直乐，“你是不是答应过妾身再也不碰酒了？！言而无信...今夜你便睡在书斋吧！莫要来叨扰妾身！”

　　“奶奶不许你喝酒，”笑罢后，我开始给他乱出主意，“那你也不让她做喜欢的事不就成了？”

　　“你奶奶喜欢做什么事？”他明知故问，借机逗弄我，陪我多说几句话。

　　“跳舞！”那抹如洛神出水般的倩影于脑海中浮现，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哦...”爷爷偏头思索，随即遐想皱眉抿唇，眼瞳中浮现几缕向往的情思，“她乐意跳便叫她跳吧…你奶奶腿脚越来越不好，不知道哪一天就跳不动了。”

　　我想，此时此刻，浮现于我和他脑海中的画景别无二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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