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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闻到长安似弈棋


  琴瑟笙歌,贵客盈门,明烛高照的华堂内红绸飞扬,不知是从何处吹来的风,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笑。

  长安繁华处,一切正好,这一日,她风光大嫁。

  娶她的是长安第一公子,她嫁的是长安第一名门。

  透过垂丝一般的红纱盖头,她看着卢远泽的面孔渐渐靠近。

  他附在她耳边,声线连绵起伏,若有若无,伴随着温暖而好闻的气息扑在她脸颊上,一声又一声地唤着:“清宁……清宁……清宁……”

  她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开始发烫,可手指依然冰凉。

  她顺着他缓缓倾倒的身体向后仰去,金钗敲击玉枕,发出清脆的声响,被洞房外喧嚷的礼乐声掩没。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他的声音还在耳边萦绕盘旋。

  面上依旧覆着红纱盖头,身下是鲜艳柔软的锦绸金线红锦被,身上一丝不挂。

  迷濛的红纱褪去了,她的视线变得清晰,她可以看清屋顶挂着红灯的根根横梁,最中间的正梁上悬着一盏花枝金制灯盏,很大,很亮。

  很丑。

  她一直都很讨厌这盏灯。

  她厌恶地皱了下眉,感觉自己眼眶下方有温热的液体,这种感觉扩大了,不仅是眼下,而且在她的双颊上蔓延……

  渐渐地,额头上的温热感更强烈了。潮湿,而粘腻。

  她嗅到咸腥味,浓烈,刺鼻。

  抬起左手,碰了下自己的脸颊,手掌变为一片鲜红,比那烛光还刺目。

  她坐起来,鲜血从她头上,从她的凤冠上,缓缓流淌下来,一条又一条垂在她脸上,就像被裁成碎条的红锦,又像湍流不息的水流……

  为什么感觉不到痛?这不是她的血。

  卢远泽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红色喜袍的胸前是一片快速蔓延的暗色,红色的血在红色的丝锦上延伸,铺天盖地……

  她的右手放在那片暗色的中心,从他胸前拔出一把冰刃一般的尖刀。

  鲜血喷在她脸上!

  顾清宁惊恐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片黑暗中,原来那只是一场红色的梦。

  躺了很久,黑夜还没有过去。

  她突然感觉自己在下坠,速度越来越快。

  她伸出手,抓不住什么。她大喊大叫,无人救援。

  她看着自己坠下无底的深渊。

  ……

  顾清宁从睡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在黎明微暗的光线中挣坐起来,看着空荡荡的闺房,听到自己的心跳。

  失神一会儿,她又躺倒下去,用冰冷的手掌覆盖着额头。

  原来只是梦。

  她再也不敢睡了,只看着颜色变得越来越浅的窗纱,等着天亮……

  这是天泰元年腊月初,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才到年底休朝,再过半个时辰,她的父亲,当朝二品户部尚书顾青玄就要去赶朝了……

  ……

  顾府主屋,床榻上方那盏小小的烛灯即将燃尽,顾青玄看着那渐渐暗弱的光点,谁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直到身边有了动静,他才收回目光。

  沈岚熙睁开眼,看向他,“你又一夜没睡是吗?我明明看着你睡着才睡的……”

  “我知道,所以我装睡,一直等你睡着……”顾青玄依到她肩头,她顺手揽住他,他在她怀中,眼眸中有点点哀愁和依恋:“我想看着你醒来,每一日……”

  沈岚熙抚着他面颊两旁的胡须,柔声问:“你在害怕什么?”

  他说:“我怕死……”

  她闭上眼,亲吻了下他布有几丝皱纹的额头:“可是我们都会老,都会死……”

  “所以不要这样,日子总得一天一天地过……

  他依偎着她,不说话,空洞的目光再次投向上方那盏小灯。

  侍候早起的丫鬟来敲门了,他们对视,互相勉励地一齐露出微笑。然后沈岚熙放开他,起身,披上榻边挂的狼裘去开门。

  顾青玄坐起来,笑说:“恐怕整个长安城,主屋里没有陪侍丫鬟的只有我们一家了。”

  沈岚熙回头看他一眼,也玩笑着应道:“嗯,恐怕也就只有你一个当官的家里没有妾室了……”

  顾青玄打趣道:“家有悍妻,顾某怎敢纳妾?夫人不用为我委屈……”

  沈岚熙在开门前又回头瞪了他一眼。

  门开后,端着晨起洗具的丫鬟们进来了,都憋着笑。

  夫妇二人各自净面洗漱,然后沈岚熙就让丫鬟把东西拿出去,屋内只余他们夫妇,沈岚熙亲自为顾青玄梳头理髻穿好官服。

  “周、韩两位司丞已经撤了半个多月了,卢元植应该要有动作了吧?”沈岚熙为他系好玉带,理好衣襟。

  他低眼扫了下这身二品官服,苦笑一下,回道:“夫人很明白嘛?”

  她道:“反正跟你一样,我也没法往好处想。等了二十年,他的承诺到底算不算数?如果他不把司丞之位给你,那就……”

  他接过她的话道:“如果他不给我,那就必将除我。”

  沈岚熙凝重地推测道:“二十年筹谋,终把三皇子送上皇位,事到如今,我却没有一点成功的喜悦,反而感觉危险离我们越来越近……卢元植阴忌狭隘,只想他卢家一家独大,这二十年你是他最大的帮手,如今他位及相国权势至高,你的存在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威胁。你帮他除了那么多异己,杀了大批再无用处的党羽,撤了两位司丞,那什么时候,会轮到你呢?”

  “他在犹豫……我知道。有我在,他怕他相国之位坐不稳,没我,他的相国之位照样坐不稳。”

  顾青玄打开门,往外走,微微扬面望向灰蒙一片的天空,东方未白,呵气成霜,他将她的手护进厚重官服的袖口。

  “快了,快了。夫人勿忧。”

  虽是尚书府,顾府在长安北城这一片富贵云集之地仍不显眼,简朴低调,丝毫让人看不出这里住的是掌管着大齐国库的户部长官。

  等他用过早膳出门赶朝,天还是半昏半明的,鸡未叫钟未响,平民百姓家都还在睡梦中,而通往宫城的官道上已有络绎不绝或急或缓的官车在赶路了。

  顾青玄中道碰上礼部尚书董烨宏,不是偶遇,董烨宏一早就在那里等他,上了他的马车与之同行。

  董烨宏跟他说卢元植开始盯年后科考的事了,顾青玄并不惊讶,因为他知道卢元植每年有多么在意这一块,尤其是今年,他除了大批旧党,就需要招揽更多新党。

  这么多年来,大齐的科考早就被卢元植变成了他收揽势力的工具。

  说完科考,董烨宏翻了翻顾青玄车上的几沓公文,皱起了眉头:“今年户部年底统账很不好做吧?”

  顾青玄挑帘,看着外面的长街,闻言笑起来:“哪一年都不好做,明年会更糟……或许吧。”

  董烨宏也笑了,看他动作奇怪道:“你在瞧什么?”

  顾青玄指指窗面,回道:“没什么,就是长安街啊,横是横竖是竖的。董大人你可瞧过长安的地图?”

  董烨宏懵懵地点头:“在工部看过……”

  他继续道:“昨天清宁自己把长安地图画出来了,你猜她说那像什么?”

  董烨宏想了一下回道:“菜畦?”

  顾青玄噗嗤笑出来:“是一方棋盘啊,我的董大人。”

  董烨宏拍拍额头,大笑说:“哦可不是嘛,谁不知道你顾大人是弈棋的高手!当然想到棋盘!”

  笑了一阵,顾青玄不笑了,摇头叹气:“高手也有输的时候……”

  董烨宏问:“输给谁?卢元植?”

  他摇头,不回话,只指了指上方。

  董烨宏亦不由叹息一声:“那该怎么办?”

  顾青玄耸耸肩,敲了敲手边的厚厚的文书:“且行且看吧。卢元植是小问题,这才是大问题,不但是我的,还是整个大齐的大问题……”

  “真的到这种地步了吗?如此严峻?”董烨宏问。

  顾青玄叹息道:“这么多年,天灾,人祸,兵乱,先皇,皇上,还有我们的相国……算是把大齐给掏空了。这二十年我在做的是什么?补亏空,弄银子,填了这边,堵上那边,一两两地抠啊……就这样说吧,大齐已经是个空架子了,官员倒是每个腰包都鼓鼓的,国穷官富,你说可怕不可怕?”

  董烨宏听罢,陷入沉思中,半晌后晃过神来,扯出自己官服下的素布内袄,凑到他面前,激动道:“官富?为什么我不富?嗬,我白当二十多年官了。”

  顾青玄扶额,拍拍他的肩,“不错不错,继续保持。”

  董烨宏不跟他耍嘴了,认真问道:“顾大人这二十年官没白当吧?既然你看得这么清楚,是不是已有大策,就待在新朝大展拳脚扭转国运?”

  顾青玄一笑,与他目光相接,默契油然而生:“那就看我能不能活到明天了。”

  “你怎么连明天都不敢指望了?这消极的话不像你顾青玄说的呀?你不都是走一步看百步的吗?”董烨宏问。

  他道:“不是消极,只是,在这长安城内,有的时候,我们得步步为营,有的时候,我们只能向死而生。”

  ……

  因为年底统账,顾青玄这一段时日都会在官署加值到很晚,沈岚熙已经习惯了。是日傍晚,她唤儿女到前堂先用晚膳,却不见长女顾清宁的人影。

  顾家长子顾清桓从外面取信归来,被她拦下:“你姐姐去哪里了?”

  顾清桓支吾了一阵,还是招了,“姐姐去工部找卢远泽了……还作了男装,我劝过她,说母亲会不高兴的,她不听。”

  沈岚熙脸色沉了下来,埋怨地瞥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你姐姐就是一伙儿的,尽不让我省心。还是清风好,乖乖跟着他师父在外走镖……眼不见心不烦。”

  顾清桓被她的气话逗笑,晃了晃手里的信件:“这么说,母亲不想清风回来过年啦?我这就给他回信,让他别回长安!”

  沈岚熙看到信上的名字双眸都有了亮色,忍不住露出笑容,急急夺过信:“你敢!我亲儿子要回来了,你休想给我添堵。”

  顾清桓无奈地耷拉下脑袋:“呵,我跟姐姐的身世真是个谜……”

  沈岚熙敲了下他的额头,一面看信,一面往内堂走。

  沈岚熙看信上说幼子顾清风腊月十五便会随他师父回长安,心中正高兴,顾清桓又凑过去问了一句:“母亲……姐姐和卢远泽什么时候成亲啊?可耽误不得了……”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瞬之后,勉强笑道:“等着吧,就看卢家那边打算怎么办。”

  ……

  顾清宁身着男装,束发戴冠,披着玄色的披风,来到工部官署外。

  天快黑了,官署内外点着灯,所有人都还在加值,因为他们得在后年三月之前为刚登基的新皇建好祭天神殿,而今年年底休朝前,他们就得拿出神殿的图纸。

  自从新皇登基以来,这项工事就成了整个工部的头等大事,他们每天忙得人仰马翻,被打回去的图纸数以千计,至今还没成果。

  工部侍郎廷内,卢家长子卢远泽正埋头在一堆图纸中忙得焦头烂额,他已经数不清这是他升任侍郎以来的第几次加值了,实在焦灼,忽闻官署门房通报,有一位顾公子请见,他疑惑了下,遂让把人带进来。

  这是顾清宁第一次踏进工部的大门,绕过尚书堂,走过长长的通廊,与许多忙忙碌碌的身影擦肩而过,她看到了侍郎廷的灯火,越过这一片建筑,她听到了工部最北方位传来的嘈杂声,她可以猜到,那就是工部最底层的工事房所在,那里有上百个年轻人在为这项工事出谋划策,日复一日地画图作稿,即使他们还不是工部的正式属员,而干着最辛苦的活……

  她同情这些年轻人。

  因为她知道,他们数月以来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将成为泡影。

  进了侍郎廷,卢远泽看到她,惊讶地清醒过来,让堂内所有人都出去了,他们独处。

  卢远泽激动地迎上去,问道:“清宁,你怎么来这儿了?是不是图画好了?”

  她从披风下伸出手,拿出怀中抱着的卷轴,递给他,“是的,侍郎大人。”

  卢远泽惊喜莫名,接过图纸的手都在颤抖,他回到公案后,迫不及待地把卷轴打开来看。

  顾清宁环顾四周,颇有兴趣地打量着这工部侍郎廷。

  “广和宫……”

  看了许久,卢远泽终于出声,近乎热泪盈眶,一扫面上疲惫之色,长舒一口气,看向她:“清宁,谢谢你,你简直就是救了我一命……天啊,这是这么久以来,我看过的最好的图,简直绝妙,皇上一定会满意的,我们工部终于能够有个交代了……”

  顾清宁走向他:“那你以后也不用装着在这熬夜加值了。”

  卢远泽自嘲地笑出来,珍爱地收起图纸,“是啊。”

  顾清宁来到他面前,坐在他的公案上,与他面对面,抚着他的脸庞。

  卢远泽拉过她的手,由衷告白道:“清宁,真的很感谢你,要不是你,我也做不到侍郎的位置,这么多年,多亏你了。”

  她显然听多了这样的话,只是用含笑的眼眸注视着他,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一张绝色的脸,直挺的鼻,带有温度的身躯。

  她的手滑到他颈项间,感受他脉搏的跳动,然后她眼前又浮起一片濛濛的红色……

  于是她闭上眼睛,俯身吻住他的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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