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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定时炸弹


雷一鸣觉得,自己是放出了一枚定时炸弹。

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他穷极无聊,非要对着前妻死缠烂打,而是他要将这些对头一一击败,把主动权重新抓回来。自从在安泰兵败以来,他一直都活得太被动了。

尤其他现在病了,而且还是尚未确诊、前途未卜的病,所以他要格外用心的筹划,筹划生前身后事,真到了力不能支的那一天,他要有退路,要能退到一个保险箱、安乐窝里去。

五小时后,雷一鸣的定时炸弹开始了倒计时。

叶文健万万没有想到张嘉田会对自己动粗、而姐夫竟然没有护住自己。他一点准备都没做,如今被张嘉田和一名副官夹在汽车后排座位上,他先是叫骂后是沉默,末了哈欠连天的瘫软下来,他涕泪横流的呻吟出了声音。

张嘉田不知道他哼的是哪一出,大声的问他:“小子,你又怎么了?我告诉你,在我这儿你装病没用!”

叶文健不理他,咬牙忍耐着。

又过了三个小时,他昏昏沉沉的上了火车,两条腿都软成了面条,是被士兵抬上去的。张嘉田很纳闷,因为实在是看不出叶文健在捣什么鬼,反正这小子一直是不肯吃东西,只喝了些水,决不至于是中了毒。半大小子饿上几顿是饿不死的,所以张嘉田也不管他,自顾自的吃喝睡觉。哪知道睡到半夜,他竟被叶文健的惨叫震了醒。

他急了眼,拎着皮带当鞭子,啪啪的甩着吓唬叶文健,让他说说到底是哪里难受。然而叶文健恨透了张嘉田,死活就是不开口。两名士兵手忙脚乱的满地抓他,不让他把脑袋往车厢板壁上撞,倒是旁边一名副官悄声告诉张嘉田:“军座,卑职怎么瞧着文少爷这是像——像——”

张嘉田扭头瞪他:“像什么?说人话!”

副官把声音又降了一度:“像犯了大烟瘾。”

张嘉田立刻又望向了叶文健——叶文健正在嘶吼着打挺,小白脸上蹭得全是涕泪灰尘,酷似叶春好的清秀五官都变了形,长长的胳膊腿儿痉挛似的各自扭曲。一名士兵用双手捧了他的脑袋,不许他乱动,可他忽然变得力大无穷,带着那士兵的双手往壁上撞。张嘉田大步走过去蹲下来,抓住衣领把他拎了起来:“小子!说,你是不是抽上大烟了?”

叶文健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凭着本能咬牙怒视张嘉田。而张嘉田和他对视了片刻,末了点头冷笑道:“行,我让你犟,你随便犟!”

然后他把叶文健往地上一搡,起身低头说道:“我这儿可没备着那玩意儿给你过瘾,你熬着吧,回家等你姐姐管你。”

然后他转身要走,可临走之时,又觉得这叶文健实在是可恨,等自己把他送回叶家了,春好见了弟弟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非得再受一场煎熬不可。

想到这里,他气得转身走回到叶文健跟前,一脚踢上了他的肚子,把他踢得平地起了飞。踢过一脚之后他不解恨,追上一步又踢了一脚:“混账东西,死了得了!”

叶文健腹部挨了这样重的两脚,当即开始伏在地上呕吐。

凌晨时分,叶文健昏昏沉沉的,不闹了。

火车进了天津卫,张嘉田让勤务兵用湿毛巾给叶文健擦了把脸。他脸上已经没了人色,眼睛半睁半闭着,身体一点都不能动。张嘉田直接用汽车把他送去了叶公馆,心里也想让叶春好认清现实,对待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弟,她也不要再哭哭啼啼的太牵挂了,没必要,不值得。

他到达叶公馆时,叶春好刚刚起了床,听门房里的仆人说张军长来了,她手里拿着一把长柄梳子,一边梳头一边下了楼来:“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吃早饭了吗?”

张嘉田站在楼梯下,抬头看她:“我没吃呢,你也吃不成了。你看看,我把谁带回来了?”

这话说完,两名士兵把叶文健架进了楼内。

叶春好在楼梯上愣了愣,长柄木梳脱了手,“啪嗒”一声摔在了楼梯上。这一声似乎是震醒了她,因为她随即就跑下了楼去,跑得两只脚乱绊,拖鞋都甩飞了一只。冲到了叶文健面前,她先伸手去摸弟弟的头脸肩膀:“小文,你可回来了,你、你还知道回来呀?”

叶文健勉强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这让叶春好的动作也是一僵,而张嘉田像是偏要紧处加楔一般,张口便说:“春好,这回可有你受的了。这小子太他妈的不成人,抽上大烟了。这一路犯了瘾,好家伙,差点儿闹翻了火车。”

叶春好听了这话,双眼看着叶文健,半晌没说出话来。而张嘉田发现那架着叶文健的两名士兵眼睛不老实,偷着去瞄叶春好的赤脚,便弯腰走去捡起那只拖鞋,回来一抓她的脚踝,给她穿了上。重新直起腰,他攥了攥拳头,心想春好连脚丫子都是好看的。

这个时候,叶春好开了口:“小文,是真的吗?”

叶文健垂下眼帘,心里的感情,全被身上的痛苦压下去了。

叶春好“唰”的抽了叶文健一个嘴巴子,再说话时,声音里就带了尖利的哭腔:“没长心的傻子!好的不学,学抽大烟!我白惦记你了!我白疼你了!怪不得你不肯回来——”她吸了一口气,红了眼睛,边哭边说:“我天天逼着你读书,我是坏人,雷一鸣是好人,你走吧,你找他去吧!”她伸了手去推叶文健:“走啊!走啊!你倒是找他去啊!”

张嘉田在旁边冷笑了一声:“春好,你可别说这话,他真能回头找雷一鸣去。你知道我是怎么把他弄回来的吗?我是提前和雷一鸣说好了,让他把这小子带去了泉县,然后我硬把他绑回来的。”

叶文健这时扭过头来,对着他“呸”的啐了口唾沫。

这口唾沫啐得毫无力道,而张嘉田看着叶春好,说道:“接下来怎么办?是我去弄点儿烟膏子回来给他过过瘾,还是——”

叶春好转向他哭道:“你也要说风凉话来气我吗?我家不许那东西进门,抽大烟上瘾了,那就戒!”

叶春好这里的管家,乃是小枝。小枝此生是立志不嫁人的了,只在叶公馆勤勤恳恳的做事。如今受了叶春好的吩咐,她火速收拾出了楼下一间空屋,而叶春好也管不得张嘉田了,自己端了一碗热粥出来,用小勺子喂了叶文健喝。

叶文健喝了几口,然后抬起头来,低声说道:“姐,我知道我错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弱,叶春好须得凑过去细听,才能听清。

叶文健继续说道:“不赖姐夫,是我自己不学好。看见别人抽,就也想试试。”

叶春好不理他这句话,只说:“知错能改,就还是好孩子。你拿出志气来,把这东西戒掉,过个十天半月,就又是个好小伙子了。叶家就只剩了咱们姐儿俩相依为命了,你不好好的长大成人,姐姐将来不是要牵挂你一辈子吗?”

然后她抬手一拭眼泪,开始许大愿:“等你戒完了烟,姐姐带你出门玩去,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回姐姐都听你的。”

叶文健眼眶一热,也落了泪,这一刻他无比的惭愧,也无比的轻松,因为终于见了姐姐的面,也终于挨完了姐姐的骂。他最恐惧的的一幕,已经上演完毕。

“我戒。”他抬袖子抹眼泪:“我一定戒。”

三小时后,空屋子里的叶文健换了面目。

他左奔右突,拍窗打门,嚎啕咒骂。烟瘾的折磨让他生不如死,他开始对姐姐的冷血感到惊讶——如果是在姐夫身边,姐夫一定不忍心看他这样受苦,纵是不放他出去,至少也会隔着房门给他一点关怀。

于是他恨起了叶春好,他想姐姐一定是受了张嘉田的蛊惑,也嫌弃起自己了。她这样冷酷无情的逼迫自己戒大烟,也许只是怕自己染了烟瘾、变成累赘,会耽误她将来去嫁张嘉田。她天天逼着自己上进,也一定是想让自己尽早的自立离家,少花她的体己钱。可她原本哪里有钱?她的钱也都是姐夫给她的啊!

叶文健想到姐姐趁危逼着姐夫同她离婚,得了姐夫的钱,还要说姐夫的坏话。如今索性对待亲弟弟也冷血起来了,便是又愤怒又伤心。而在他悲愤欲绝的满屋辗转扑腾之时,叶春好坐在餐厅里,也正在垂泪。

张嘉田一直没走,就坐在旁边陪着她。叶春好哭了一阵,因为总能听见弟弟的哀嚎惨呼,所以心如刀割,含泪诉道:“他这一招可真毒辣,他不直接报复我,对个孩子下手……”

张嘉田听到这里,觉得这里头有误会,就开了口:“春好,其实这事儿,可能真不赖雷一鸣。首先,这回就是他主动联系我,让我赶紧把小文带回来的,要不然我还摸不着小文的影儿呢。再者,雷一鸣当初是偷着逃到承德去的,到了承德之后,他一直都挺忙,应该没那个时间和闲心教小文学坏。他啊,好像是一直没管过小文,小文要钱他就给,所以小文不愿意回来。”

叶春好睁了一双泪眼看着他:“二哥,你也站到他那一边去了?”

张嘉田连忙摇头:“不不不不不,我就是把我知道的说出来。他错了,我不能放过他;他没错,我也不能冤枉他,是不是?”

叶春好垂眼盯着桌面,忽然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她不知道自己身边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是太天真,还是纯粹的愚蠢。

如此又过了一天,叶文健的戒断反应越发强烈,彻夜不能眠,吃什么吐什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歇斯底里的号叫一场,并且满口乱骂,起初只是骂张嘉田,后来竟连他姐姐也骂起来了。叶春好进去看他,被他一头撞在了小肚子上,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她想去向张嘉田求援,然而张嘉田偏又去了北平。

张嘉田是看望洪霄九去了。洪霄九一直过着豪迈的生活,终日抽大烟喝大酒,自从进了北平之后,他志得意满,越发的纵情声色,结果这一日醉大发了,直接醉进了医院里去。

洪霄九此时身边只有一个不大顶用的外甥,所以张嘉田责无旁贷,不能不过去瞧瞧他。而他一走,叶春好身边少了个孔武有力的帮手,只得号召全家仆人一起上阵,用麻绳把叶文健捆了住,又用毛巾塞了他的嘴,怕他咬了舌头。

叶文健不懂这一番用意,只瞧见他姐姐带了全家上下过来,一起看自己的丑态,还像抓猫抓狗似的把自己绑了起来堵了嘴,心中便是气苦难言,认为自己受了绝大的侮辱。

如此又过了三四天,张嘉田还是没回来,因为洪霄九死了。

洪霄九那一日醉过去之后,就再没清醒过来,死因是脑充血。洪霄九无儿无女,如今一死,他的兄弟姐妹们各自携着孙男娣女蜂拥而至,要瓜分他的家产。而他那个外甥曹正雄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下定决心,定要继承他舅舅的全部遗产。

张嘉田一看形势不妙,当即撤退,生怕卷进洪家的内战之中去。临走之前,他给洪霄九烧了好些个纸人纸马纸钱,烧的时候,心中悽惶,因为洪霄九平素是条“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壮汉,又是他常见的人,这么一条好汉说死就死了,他总觉得不能相信。

心思从洪霄九跳到了雷一鸣,他又想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自己也要蹲在这火堆旁,给雷一鸣也烧上这么一堆纸玩意儿呢?

洪霄九对他有恩,忽然死了,他心里本来就难过,及至想到了雷一鸣,他更悲了,蹲在地上,简直快要站不起来。眼看着那一座山似的纸活慢慢化为了灰烬,他扶着膝盖,艰难的起了身,心想洪霄九和雷一鸣斗了半辈子,斗得你死我活,现在想想,有什么意思?

幸好,他想,自己已经和雷一鸣斗完了、和好了。将来若是有一天,雷一鸣也死了,自己蹲下来给他烧纸的时候,心里大概就会只有悲伤了。

纯粹的悲伤,他想自己应该还是能扛得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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