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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四章 吸血


张嘉田暂时驻扎下来了。

这并不是他自作主张,而是奉命行事,带兵占住这一片土地,负责击退一切来犯之敌。但是来犯的敌人并不多,因为讨蒋联军节节败退,雷一鸣这边都彻底的投降了,其余各方面的力量也都忙着自保,谁还有心思和力量“来犯”?

九月份,天气还热着,下午过了三四点钟后,太阳降得较为低些了,张嘉田便陪着雷一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雷一鸣没有往青岛去——当下大局未定,实在不是个疗养治病的好时机,雷一鸣怎么想怎么觉着自己不能离了张嘉田,所以宁愿留在此地睡睡觉、晒晒太阳。这回张嘉田看他病势沉重,十分关切,他自己倒是坦然。瘫在一把藤制的躺椅上,他对着张嘉田说道:“你不要看我病得这个样子,我心里一直是很清楚的,从来没糊涂过,也不怕。”

张嘉田和他隔桌而躺,桌子是小小的矮桌,上面放着茶壶茶碗。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卷,张嘉田深吸了一口,然后问道:“不怕?怎么又不怕了?第一次吐血的时候,不是都吓哭了?”

雷一鸣抬了一下手,像是有点不好意思,要阻止他的下文。

“不一样。那时候怕,现在不怕。”

张嘉田摇摇头:“没听明白,现在为什么就不怕了?”

雷一鸣半闭着眼睛,轻声答道:“那时候,是孤家寡人,身边一个可靠的人都没有,还带着个妞儿,真要是有了个三长两短,简直是死不瞑目。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我有你了。”说到这里,他喘了几口气:“晒晒太阳是好,我心里痛快多了。前些天躺在屋子里,总觉着透不过气来,还冷。”

张嘉田吁出了一道白烟,然后扭头笑着看他:“你这是讹上我了?”

雷一鸣也微微一笑:“养儿防老嘛。”紧接着,他懒洋洋的又道:“我没儿子,可我想我即便是有,也未必赶得上你。我的儿子随了我,大概也是个坏人,靠不住的。”

张嘉田取下烟卷:“再敢拿我和你儿子打比方,别怪我翻脸!”

雷一鸣不说话了,头脸躲在院墙的阴影里,他的前胸和胳膊腿儿都被阳光晒透了,阳光不烈,类似于夕阳的余晖,否则他也承受不住。忽然把手抬到眼前张开五指,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背,手背微微的黑了一层,是这几天那阳光留下的痕迹。他的手不小,当年也是结实有力过的,现在瘦成了皮包骨,指关节就显得有些突出,一节一节的,手指线条从指尖一路顿挫下来,及至越过了手掌,腕子骨头高高的支起来,又是一节。

四周很安静,连风声都没有了。张嘉田端了茶杯正要喝,却听雷一鸣又开了口:“到海边疗养的人,过的不也就是这样的日子?晒晒太阳,吹吹风,要紧的是心里要清静,心里乱,在太阳底下晒熟了也没用。”

张嘉田不喝了,先腾出嘴来问他:“你现在心里乱不乱?”

“不乱,就是有点想妞儿。没别的亲人了,就剩了她一个。”

张嘉田“嗤”的一笑:“就她一个?刚才不还说我比你儿子还好吗?把我夸得像一朵花似的,原来心里没把我当亲人看啊!”

雷一鸣“唉”了一声:“你还挑我的理。我怎么看你,你还不知道吗?”

“你没亲人是你自作自受,你活该。”

这话说完,张嘉田等着雷一鸣的回击,然而等了半天,始终不见雷一鸣开口。隔着那张小桌子,他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哎,哑巴了?”

雷一鸣一晃肩膀甩开了他的手,然后翻身从躺椅上滚了下去。张嘉田连忙坐直了,就见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拖着两条腿往房里走。立刻起身追了上去——张嘉田现在是谁都敢惹,唯独不敢惹雷一鸣。不是怕他的人,是怕他的病。

雷一鸣只上了一级台阶,就上不动了,一点一点的弯下腰去,是要往下委顿。张嘉田扶着他在门前台阶上坐了,而他先是呼呼的喘粗气,等着气息平顺些了,才断断续续的说道:“我快要把心掏出来给你了……你还对我说这种话……我懂你的居心……你把我逼死了,你就利索了……”

张嘉田看着他,以为是自己那话让他想起了叶春好。目光扫过他的白头发,张嘉田后了悔。抬手一下一下抚摩着他的后背,张嘉田想要辩解几句,可是话到嘴边,最后却是只叹了一口气。

他那话说得是毒了点,可是没有错。若真是错了,雷一鸣也不至于这样动气。他没错,他实话实说,有什么可辩解的?

“以后这话我不说了。”他告诉雷一鸣。

雷一鸣往旁边挪了挪:“离我远点。”

张嘉田一皱眉毛:“怎么?还想让我再哄你一场?告诉你,不可能!我现在可没那个闲心和耐性了!”

雷一鸣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捧住了头:“离我太近了,不好。”

“你又不是个娘们儿,我离你近点儿有什么不好的?怕我坏了你的贞节牌坊?”

雷一鸣急了,捧着脑袋低头怒道:“我有病!”

张嘉田怔了怔,瞬间明白过来了,然而没接茬——不知道怎么接,甚至都没法开口,一开口,就好像坐实了雷一鸣真有痨病,即便他说话是为了否认,听着也像是死鸭子嘴硬。不由自主的效仿了雷一鸣的姿态,他也捧着脑袋沉思了好一阵子,最后,他对着地面,闷声说道:“第一,未必就是痨病,是不是的,你我说了不算,得听医生的;第二,真是痨病的话,也没什么,养着就是了,总比那要人性命的急病强,有那得了痨病的人,一熬能熬个一二十年,你老人家今年四十整,要是再熬上二十年,熬到六十死了,也不算英年早逝,是吧?”

雷一鸣听到这里,感觉他这话说得有点幽默,便忍不住一翘嘴角。

张嘉田继续说道:“第三,你也不用躲着我,痨病没那么容易染上,要是咱们这么挨着坐会儿,你就能把病传到我身上来,那天下的人早死绝了。”讲到这里,他忽然抬头一拍大腿:“想起来了,老孙他三儿子就是痨病,是骨痨还是什么来着,反正是站不起来,天天在床上躺着。老孙照样看他三儿子是个宝贝,还给他娶了个媳妇,现在那媳妇都生了小孩了,小孩倒是好好的,什么毛病都没有。你看,人家得了痨病,照样好好过日子,什么都没耽误。”

雷一鸣不知道“老孙”是谁,猜测那大概是张嘉田身边的熟人。张嘉田这话是真是假,他无从辨别,听着倒是很真。不管是真是假,他现在心里确实是亮堂了些许,真的,好死不如赖活着,他若是能够赖活到六十岁,那也就算够本了。慢慢的扭头望向了张嘉田,他有点头晕,但还坐得住,不至于一头栽下去。

“我并不是要你哄我,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也不是男女夫妻,我要你哄我做什么?我是——”

他沉吟着措辞,不知道如何表明自己的心意。他是——对于快乐和幸福,他向来只是个消耗者,不是制造者,所以若是没有旁人用双手把新的快乐和幸福捧到他眼前,他便会坐吃山空,吃到一无所有、怨恨丛生。

他不肯安慰自己,不肯鼓励自己,只想着东一口西一口的索取和啃食。而张嘉田显然是资本雄厚,随随便便拋出几句话,“第一”“第二”“第三”的这么一说,便说得他脸上又有了笑模样。

一般的人,没有这个本事长年的供给他,有这个本事的人,比如玛丽冯和叶春好,又实在是禁不住他那无休止的索取,可他认准了她们,她们不给也不行。胆敢不给,便是罪大恶极,他不但要对她们敲骨吸髓,还要对她们赶尽杀绝。

不知道张嘉田够不够他再吃二十年的,假如他真的还能再活二十年的话。

这时,张嘉田又发了话:“不晒了,回屋吧,该吃药了。”

他乖乖的站了起来,扶着张嘉田上了台阶,又扶着门框进了屋子。他还是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这番心意,所以索性决定不说,也怕说得不清楚或者太清楚了,显得自己像个吸血鬼一样,再把张嘉田吓跑。

在雷一鸣晒了半个多月太阳之后,这一场大战,是彻底结束了。

讨蒋联军败了个稀里哗啦,联军中的统帅们如何各寻生路,姑且不提,只说雷一鸣这提前投降了的,倒是从南京政府那里得了个军事参议的职务。这职务乃是虚职,毫无权利,就只有个名儿,但雷一鸣本也是要告老还乡的了,有个名儿就已经足够了。

这一次回家,他提前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张嘉田另有军务在身,不能和他同行,但是已经选拔了得力的干将,一路护送他走。他的部下官兵们是向张嘉田投降的,也自有张嘉田去安置他们,完全无需他管。苏秉君是要跟着他同行的,这时就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又挑了几个清秀伶俐的勤务兵留下做跟班。

等到了出发这天,张嘉田的干将预备了一乘软轿,把雷一鸣直接抬上了火车。雷一鸣坐在轿子上,身体随着轿夫的步伐一颤一颤,很舒服,也很得意。他记得自己是前年冬天偷偷离开天津、跑去承德的,从那时到这时,两年过去了,真是好大的一番折腾,不过没白折腾,值了。

要是没有这一番折腾,他留在天津家中,家门大敞四开的,人也来得,鬼也来得,无论人鬼,都敢由着性子随便戏耍折辱他,那样的日子,岂是人过的?

要是没有这一番折腾,他想自己大概活不到如今,纵是没有气死病死,也会被张嘉田活活打死。即便活着,也是苟延残喘,何等的可怜?

那样的日子,他连想都不敢想,越是不敢想,越觉得自己伟大正确,是个扭转乾坤的英雄豪杰。

忽然间的,他又扪心自问:若是时光能够倒流,若是自己提前知道叶春好会死在自己这一场折腾里,那么自己会不会留在天津,忍耐着活下去?

这个问题让他沉默了许久,可最后他还是对着自己的心摇了头——若是时光能够倒流,他也还是要在两年前的那一夜离开天津。他不离开天津,他不把叶春好推到了枪口刀尖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还爱着她,也不知道她还爱着自己。

只是,知道得太晚了。

雷一鸣非常安全的,也非常舒适的,回了天津。

天津雷公馆温暖洁净,三岁的大小姐貌美如花,大嗓门大力气,活龙一样满楼里乱跑,身后追着白白胖胖的奶妈子。十六岁的舅老爷又高了,腹中一本书都没有,然而长得像个俊秀书生,堪称是一只标准的绣花枕头。仆人往来穿梭,到处都是人气和热气,保镖在院门口徘徊着,另外还有巡警站在门外把守大门。汽车夫在后院的汽车房门口擦汽车,双手冻得红红的,厨子站在一旁看热闹。

雷一鸣躺在房内,对这家里的一切都很满意。明天,从北平请的大夫就能到了,多请几个大夫,好好的瞧一瞧,就真是痨病,他也得挺住了,不能怯。兴许真的还能在熬上二十年呢,就算没有二十年,十年也够长的了。

他现在瘦得轻飘飘的,怎么躺着都硌得慌,就只能是仰卧在层层的羽绒被褥里,然而心里并不悲苦,脑子也一直清楚,甚至还有一点小小的愉快。张嘉田的话一直在他脑子里回响,“第一”“第二”“第三”的,头头是道,非常的有理,他全信了。

第二天,北平的名医到达。雷一鸣不许旁人在场,自己和名医在一间屋子里坐了许久。名医对着他望闻问切,花费了好些时间,最后说他是“元气损耗、火盛金衰”。

他听了这话,没听明白,于是试探着问:“是痨病吗?”

名医点了点头。

他坐在椅子上,心里并没有如何恐惧,可是身体自己缓缓的往下溜,一溜溜到了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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