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 新夫妻
张嘉田一直是把林子枫当成了朋友看待——没到挚友的程度,但是比酒肉朋友又更亲近一些,所以亲自登门,来送喜帖。两人落座,说了几句闲话之后,他又把自己这一段浪漫史讲述了一遍:“这姑娘是赵主任他太太给我介绍的,我一看,长得还行,就答应了。”
林子枫点头答应着,等待下文,然而张嘉田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告诉他:“没了,就这些。”
林子枫从未听过如此简短的浪漫史,一时间简直不知道如何评价,只能是沉吟着说道:“那……萧家的小姐,应该都是知书达理的,模样若是还好,那确实是——很不错了。”
“是,说是还会作诗。”
“唔,那更厉害了,女诗人。”
“女流之辈会做什么诗,我猜是赵太太吹牛逼。再说我娶老婆是要过日子生孩子,又不是娶来作诗。她就是个李白,不会当家也没用。”
此言一出,林子枫半晌没说出话来,同时同情起了萧二小姐。
张嘉田也不要林子枫回答,自顾自的又问:“老林,你最近怎么样?”
林子枫犹豫了一下,然后答道:“我还是老样子,今天这是刚从雷家回来。那个……他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他怎么了?”随即不等林子枫回答,张嘉田又补了一句:“他是死是活,都和我无关。我不见他,也不管他。”
林子枫反问:“你真不知道?”
张嘉田狐疑的看着他:“我一直在保定,年前才回来,我知道什么?他——他真死了?”
“没死,病了一场,我当时不是还给你发过电报?”
“痨病鬼,不病才稀奇。”
“这回是……”林子枫斟酌着语言,想要尽量简明的讲清雷一鸣的病情:“是那个病走到了脑子里,人就一直发高烧,没药治。”
张嘉田像要和他吵架似的,横着眼睛问道:“没药治?他不是没死吗?”
“是没死,他命大,挺过来了,不过头脑受了损,现在有点糊涂。”
“糊涂?傻了?”
“不是傻,就是糊涂。过去的事情都知道,眼前这些年的事情,反倒忘了一大半。老白现在又回他身边去了,那天告诉我,说他现在连妞儿都不大搭理了,原来他不是最喜欢这个孩子?”
“老白回去了?”
“回去了。老白现在没事做,又被他那个太太坑去了一大笔钱,正想找个差事补补亏空,正好他那儿需要一个知根知底的人,老白回去正合适。”
张嘉田听到这里,发现林子枫对雷一鸣的称呼很特别,就只是光秃秃的一个“他”字,仿佛是懒怠提他,又仿佛他是个神秘人物,不便直呼其名。
“忘了一大半……”张嘉田垂下眼帘:“那他应该也不认识我了吧?”
林子枫摇了摇头:“不知道,你可以到他面前,去试验一下。”
张嘉田站了起来:“算了吧,我没那个兴趣。”
张嘉田离了林宅,想到雷一鸣或许已经不认识自己了,心中便有些恍惚。天气还冷着,可初春的冷和寒冬的冷不一样,冷虽冷,可阳光明媚,让人总觉得有春意。他带着个随从,顺着大街往前走,走着走着,他抬了头,看见前方路口走过了一对男女,男女各自穿着布衣,是很平常的夫妇模样,可是不知怎的,瞧着眼熟。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他发现那男人的身量像马永坤,女的裹着头巾,像是林燕侬。
他下意识的向前跑了两步,想要看个究竟,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个清脆的小嗓子:“嘉田!张嘉田!”
他登时又停了脚步,回头望过去,发现那大模大样直呼自己姓名的人,竟然是妞儿。
妞儿穿着一身花团锦簇的洋装衣裙,一手被刘妈攥着,另一只手拎着一束蔫头耷脑的花,脚上的小靴子泥水淋漓,显然是没少走路。张嘉田总觉得像她这么大的小东西,简直都不算人,一定也没有什么头脑,万没想到她竟然不但认识自己,还能叫得出自己的名字。
刘妈俯了身,絮絮叨叨的说她没礼貌,让她喊叔叔,她根本不听,只仰着头大声问张嘉田:“你上哪儿去啦?”
张嘉田走到了妞儿面前,发现妞儿不但长高了一截子,而且话也说得更清楚了,派头也长了许多。手扶膝盖弯下腰去,他对着妞儿一笑:“你还认识我啊?”
妞儿仰脸看他,被阳光刺激得微微眯了大眼睛:“你不是张嘉田吗?”
“叫叔叔。”
“不叫!”
张嘉田并不恼,继续微笑着问她:“大冷天的,你不在家里呆着,跑出来干什么?”
“家里没意思。爸爸病啦,不喜欢我了。”
“他怎么不喜欢你了?打你了?骂你了?”
“他敢!他不看我,也不抱我,我把他打跑了。舅舅不让我打,我把舅舅也打跑了。”
张嘉田哈哈的笑出了声:“都让你打跑了?”
“嗯,都打跑了。”
“都打跑了,谁陪你玩啊?”
“我自己玩,吃蛋糕。”她抬手指了指街尾的一家小面包房,又问:“你怎么总不来我家了?你和谁玩呀?”
“我也自己玩。”
妞儿看着他,叹了口气,从刘妈手中抽出手来,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小团胶皮,往他手中一放:“给你个马。”
张嘉田低头一看,发现那是个气球,吹足了气,正好是个马的形状。而妞儿重新牵了刘妈的手,说道:“我回家了,你也回家吧。”
张嘉田直起身,就见妞儿昂着头,架子相当大的往前走了。
他怕自己会迈步跟上这个小东西,故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直等妞儿和刘妈走得没了影子,才又上了路。
第二天,张嘉田经过这条小街,结果又遇到了妞儿。
妞儿是一天换一身新衣裳,每天下午由刘妈领着走过来,到那面包房里吃一顿点心。这回妞儿没有和他多说,只喊了一声“张嘉田”,向他挥了挥手,便跟着刘妈继续走了。
第三天,他又在这条街上遇到了妞儿。妞儿这回是和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站在一起,那男孩穿着西装打着领结,显然也是个阔人家的小少爷。妞儿这回没看见张嘉田,单是一下一下的打那男孩,那男孩不住的往旁边躲,然而妞儿追着他打,显然是要将他欺负到底。这时刘妈和个女仆模样的妇人从面包房里跑了出来,见状便是呵斥了一声,把两个孩子分了开。小男孩和那妇人站在原地,妞儿跟着刘妈往家走,走出几步回了头,对着那小男孩做鬼脸:“啰啰啰,跟屁虫!”
张嘉田看了此情此景,忽然胸中涌起不平之气,很想把妞儿拽过来打一顿屁股。
第四天,他不来了,不想来,也没那个时间来,因为婚礼近在眼前,而他作为新郎,也不能对新娘子太漫不经心了。
晚春时节,张嘉田和萧二小姐结婚了。
婚礼盛大极了,证婚人是军事委员会保定行营的赵主任,白雪峰陪着雷一鸣“大隐隐于市”,无暇去观礼,林子枫倒是应邀去了,回来见了白雪峰,告诉他:“新娘子很不错。”
白雪峰和林子枫相识这么久,从来没听他夸奖过异性,萧二小姐在他那里能落下个“不错”的评语,可见张嘉田真是娶了位好太太。而张嘉田本人显然也是很得意,带着美丽的新太太四处的交际,很是出了一场风头。
白雪峰眼看着张嘉田做新郎,心中不禁想起了自己所娶的那位河东狮子,便很感慨,虽然还不至于嫉妒,但是连着几天都悻悻的打不起精神来。结果刚过了一个月,他就听闻了张家的新闻——萧二小姐被张嘉田打回娘家去了。
他很好奇,抽时间出了门,他去向林子枫打听详情,林子枫倒是什么都知道,告诉他道:“是打了,张嘉田这人酒后无德,把萧二小姐打成了乌眼鸡,萧二小姐当天晚上就回娘家了。”
白雪峰露出了关切的神情:“为什么会打起来呢?”
“张嘉田说萧二小姐骂他。”
“骂什么了?”
“骂他是麒麟。”
“麒麟不是好东西吗?这也算骂人?”
林子枫看了他一眼,挺有耐心的解释:“过去有句古话,叫做乡下人不识麒麟,是个有钱的牛。张嘉田在外面打牌,一宿输了一座小洋楼。萧二小姐看不过去,就说他是麒麟。”
“然后呢?”
“他没听懂这话的意思,第二天过来问我,我如实告诉了他,哪知道他下午喝得酩酊大醉,晚上回去就把萧二小姐打了。他说萧二小姐说他是牛,牛属于牲口,所以这就等于骂他是牲口。”说到这里,林子枫摇了摇头:“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多这个嘴。”
白雪峰听到这里,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点评才好。而林子枫这时又问:“他这几天怎么样?”
“他?他挺好,他那个病不是最怕劳神费力吗?现在好了,他一点心事都没有了,天天按顿吃药吃饭,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这里看看,那里坐坐。”
“说话吗?”
“不大说。没事就不说。”
林子枫点了点头,也觉得雷一鸣这个样子挺好。
“现在他还找张嘉田吗?”
白雪峰答道:“他可能是把这人给忘了,从来就没问过。”
林子枫再次点头,这回不言语了。白雪峰看他没有留自己吃饭的意思,自己也确实是不能外出太久,便想告辞离去,哪知道还未等他起身,院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正是麒麟本人来到。
麒麟——张嘉田——一路兴高采烈的走了进来,且走且喊老林,完全不像是跑了老婆的样子。进门见了白雪峰,他先是一愣,随即笑了,并不多问,只说:“老白,咱们也是有日子没见了!后天晚上我请客,你也过来。”
白雪峰向他问了声好,不置可否的只是微笑。林子枫的脸上则是一点笑意也没有,开口说道:“你的兴致,倒是很好。”
张嘉田坐了下来:“我的兴致为什么不好?”
“因为我那句话,惹得你闹了家务。我真是——”
张嘉田不等林子枫把话说完,早一挥手,满不在乎的答道:“唉,不就是个娘们儿嘛,什么大不了的。我告诉你,那个娘们儿仗着她多念了几本书,妈的看不起我,成天在家不说人话,夹枪带棒的损我。他妈的,看不起我就不要嫁我,又要图我拿钱给她老子还债,又想处处压我一头,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知道吗?为了和她结婚,萧月庐跟我要了十万块钱。她就等于是萧老头儿卖给我的!”
林子枫感觉他说的全是混账话,不过也不便深劝——他最怕和人谈论婚姻,怕引火烧身,谈到自己头上来。
张嘉田在林宅高谈阔论了一番,等到白雪峰走了,他又降低音量,和林子枫谈了谈近日军政两界的秘闻。
晚些时候,他回了家,很潇洒的继续过日子。如此又过了些许时日,因为日日都有人劝他去把新娘子接回来,萧家那边也川流不息的递来眼风和暗示,而他自己也消了气,这才去了萧家。萧家既不愿意白养着已经嫁出去了的二小姐,又巴结着这位权势熏天的新姑爷,所以张嘉田只走了这一趟,就轻松的把萧二小姐领了回来。
萧二小姐在娘家住了半个月,过得颇不容易,人人都劝她“忍耐一点”,新姑爷是带兵打仗的人,年纪又轻,脾气急一点,也是无可厚非,等将来姑爷年纪大些了,她又养出一儿半女了,自然有她出头的日子。
她在丈夫这里吃了拳脚,在娘家这些天,也没有得到什么好果子吃,自知是无路可走了,只能乖乖认命。跟着张嘉田回了家,她再不敢多发一言,无论张嘉田说什么,她都唯唯诺诺的答应着。
张嘉田见了她这个避猫鼠的样子,认为她是一脸的倒霉相,又要发火,可是勉强把这股子火气按捺住,他换了一副好面孔,决定还是再忍一忍,再给她几分好颜色。若看她真是不可救药了,自己再揍。
“哎!”他呼唤太太:“这几天我有时间,带你去北戴河玩玩?”
他那太太——体格还没有一只鸡崽子强壮——这时听了这话,立刻战战兢兢的露了笑容:“那自然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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