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夜深忽梦少年事
只看了几眼,陈平的视线就又从照片上移开。
特别调查组挑出来的这几个人,要么是曾经目睹过灵异事件,或者近亲属与灵异案件有所牵扯。
要么,就是祖上有吃玄学这碗饭的长辈。
甭管是二大爷还是三表舅妈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凡是有,都叫特别调查组这张大网捞了起来。
秦越给的资料简直详细到了脚指头。
血型、年龄、籍贯、出生地、父母双亲、外祖亲戚被列成一张大表,一目了然。
包括小时候在哪上学,班主任是谁,高考考了几分,大学在班里担任什么职位,工作后表现如何,跟同事关系融洽不融洽,最近有没有接触过灵异事件……
而眼前这个叫南枝的年轻姑娘,祖籍西湘,父母离异,并早早组建了自己的家庭。
因此,她十三岁就跟着奶奶刀麻姑,叔叔南方,还有婶婶王秋萍一起生活。
南枝跟她叔叔的关系其实并不好,她上大学回家期间,有过叔侄互殴,邻居报警的记录。
直到南枝上完大学,刀麻姑去世,这姑娘回乡参加完葬礼,就再也没回过西湘。
她的资料之所以被送到陈平面前,是因为她奶奶刀麻姑。
刀麻姑是少数民族,后来嫁给了南枝的爷爷,生下南枝的父亲南圆和南枝二叔南方。
建国前,刀麻姑的父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巫医”,专门给人“看活”、“平事”赚钱。
后来除四旧,刀麻姑父亲金盆洗手,但没过多久,也就死了。
从资料上看,南枝这姑娘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上下班两点一线,平时除了偶尔跟朋友出去玩,再就是窝在家里打游戏。
她前后也谈过两个男朋友,但都分了。
可以说,她在游戏上花的时间比谈恋爱花的时间都久。
好像有点印象。
皮肤白白的,说话慢吞吞,还老跟人聊八卦的那个?
陈平努力回忆,总算是在自己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扒出来这么个人。
——他之前被怨气蒙住眼,还在人家头上炸过灯泡来着。
他摇了摇头。
这姑娘完全就是个普通人,跟“宋朝女鬼”八竿子都打不着嘛。
陈平随手把照片丢开,继续看起下一份资料。
长夜漫漫,他还有好几份资料要看呢。
……
……
逼仄的房间、糊着泛黄报纸的墙壁、发黄的、被撕碎扔在地上的录取通知书。
“你想都不要想,个赔钱货还想去上大学?你爹妈给的那点钱够谁吃喝的,哪里来的钱给你付学费?
女娃娃上么子大学,反正以后都是别人屋头的人,早几年嫁人晚几年嫁人都一样!”
男人脸上,伪善的笑和狰狞的怒两种情绪来回切换,声嘶力竭的咆哮声仿佛还历历在耳:
“你还敢瞪我,老子白白养了你这么些年?上学,上你妈的学,我都跟人家谈好了,大学生媳妇,人家愿意出三万八的彩礼,管你愿不愿意。”
“通知书?通知书又咋了,这不没了吗?老子不管,你敢去上学腿给你打断,我是你亲叔叔,我看哪个敢拦我嫁侄女儿的嘛!”
漠视的婶婶,只会哭的嫲嫲,还有坐在一边玩手机,事不关己的堂弟。
南枝记不清楚,自己当时哭了没哭。
她就记得,自己跟头小豹子一样跳起来,狠狠咬住男人的耳朵,连啃带咬扯下来一块肉。
那是南枝头一次知道,男人跟女人的尖叫声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个傻逼,臭法盲,拐卖妇女是犯法的,你撕了我通知书又咋个样,大学又不是没通知书就不给念。”
南枝吐出嘴里的血肉,露出个畅快得意的笑:
“哪个要你养,哪个要你养的嘛?国家政策好,上大学能贷款,我自己打工养活自己,自己赚学费的嘛!
不就是你儿子没考上大学,我考上了,你觉得丢脸嘛!你敢卖我,我就报警抓你!”
“你敢犟嘴,真是翅膀硬了,好,想飞出这个穷沟沟是吧,也不看看你有没有那个命。”
男人被说中心事,暴跳如雷,捂着血肉模糊的右脸咆哮:
“人家彩礼都给了,你不嫁也得嫁,你嫲嫲年纪大了,她以后养老还要我掏钱,你敢不嫁试试,就算你是个穷窝窝养出的金凤凰蛋蛋,老子把你翅膀折了,你也飞不出去!”
“你卖啊,你把我卖去哪家,我就给哪家下耗子药,在他家放火杀人,我看哪个敢买我。”
南枝毫不示弱,梗着脖子瞪他:
“他家有牛,我就药死他家的牛,他家养鸡,我就咬死他家的鸡,有狗我就打狗,吃狗肉锅子的嘛。
反正只要我活着,就不可能让你好过,就算我死了,也要变成鬼回来把你全家带走。”
似乎是被南枝话里的狠绝吓到,男人扬起作势要打她的胳膊迟迟没有放下。
后来?
后来她只记得,一盏让人心安的红蓝警灯终止了这场骚乱。
很久很久之后,午夜梦回时分,南枝还能想起,二叔不甘心的怒骂,婶婶眼神里的麻木,堂弟脸上的嫉恨。
以及,嫲嫲偷偷递来的身份证和一打毛票。
皱巴巴的老太太,给哭的皱巴巴的孙女,攒了一把皱巴巴的毛票。
那是她新人生开始的船票。
“好孩子,好孩子,这世上没有离了谁就活不到的,嫲嫲给你在树下头,留了点东西。
以后你要是在外头过的难,你就回来看看嫲嫲……不要告诉你小叔,他已经叫坏泡透了,眼里全是钱……”
穿着粉蓝色寿衣的小老太太,骑在高高大大的槐树上,冲着南枝笑:
“我现在过得可好,每天都骑马看戏,就是快走了,想看看我家枝枝。”
“麻姑……走了哟……”
“麻姑,该走了哟……”
“麻姑,时辰到了,莫耽误哦……”
梦里,似乎有人用土话在叫刀麻姑的名字。
那声音古怪的很,不像人能发出来的,还带着些许嗡嗡声。
“枝枝,你记到,千万记到。”
老太太有些着急,指了指自己骑着的槐树,又咧开嘴,露出缺了几颗门牙的嘴:
“记到,记到,就在树下头,树下头,你去取,你去取。”
忽有大雾弥漫,记忆中慈祥的面孔,也慢慢开始模糊……
南枝忽然醒了过来。
原来是梦。
她动了动脖子,轻轻吐出一口气。
“吱吱吱?”
原本趴在她枕边熟睡的金耗子打了个滚,一双半梦半醒的黑豆豆眼里,满是困惑:
“吱吱?”
南枝替它顺了顺脑袋上凸出的那一缕呆毛,笑着回答:
“没事,梦到了以前的事,还梦见我嫲嫲跟我说话,不是做噩梦——”
她忽然停了下来。
二叔南方恨透了她,连嫲嫲去世的消息都不肯告诉南枝,还是同乡好心,给她递了消息。
南枝连夜赶回去,但还是没能见到嫲嫲最后一面,只来得及亲眼瞧着棺材下葬。
换句话说,她,根本没见过小老太太穿寿衣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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