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溶溶月色照丹心
褚善念虽好大喜功,行止狂悖,却向来自持身份。偷袭之举,也全因一夜吃瘪,乱了心绪,这才做出的。但见梁闻博竟卑鄙若此,不由地气上心来。
暗想:若我同他一起打死了这人,被传扬出去,今后可还如何面对江湖同道?
遂急忙泄力,要拉了狄秋移步,好让梁闻博一击不成。
但狄秋运力至深,岂容他这般好拉得动。端的仍是岿然伫立,脑中盘旋着一股死念。想到今日必死于天瀑湖畔,即便惨烈尤是不能教人看低。
狂性使发之下,那一片死寂的丹田中,竟又生出一股暖流。待梁闻博一掌打至,右手亦鬼使神差地抬将起来,与其对在了半空。
“你!”梁闻博又惊又怒,万没想到狄秋还有余力。内力倾吐之间,手掌顿时便被黏住,教反冲而来的巨劲迫得呼吸一窒。
栾冰儿眼含泪光,吓得煞是不轻,急忙提足上前就要出手相救。却被赶到的妹妹一把拉住道:“姐姐,快别去!你忘了你已经没有武功了么?”
“你放开我……”栾冰儿惨呼一声,泪珠忍不住滚落下来。脑海中只想着,若他有个万一,我如何能够独活?倒不如与之一道去了,总归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狄秋死在自己面前。
狄秋遥望天瀑湖上,江樵会的大船不知何时已经调转船头,正在悄然驶离。反观水上舢板,却是挤满了人众,朝着岸边靠来。
这时,他才明白过来,各派人等这是不愿弃他离去,竟皆舍生取义,回身要来搭救自己。
“这又是何苦……”狄秋心中悸动,一时间千思万绪不住涌来。暗想:自己所怀者非凡,所行者非常,负人负己,千百难偿。如何教他们如此关切怜惜,竟舍不得自己这总是逞能的蠢人。
当复瞥见栾冰儿挣扎之状,更是痛彻心扉,满目愧怍。不经意间手中尽力一短,竟岔气开来。
“恩公收力!”却听得一声呼喊,花伶人飞身上前,手中已聚盘龙内劲,朝梁闻博背上击去。
与此同时,梁世荣竟也突出重围,三步并作两步冲至众人所在。救人心切之下,竟不顾花伶人呼喊盲目出手,亦是一掌打向褚善念的背后。
“着!”梁褚二人皆是一派宗师,便是为狄秋牵制,亦有余力自救。同闻脑后掌风袭来,当即还手打出,各自强对在了一处。
花伶人与梁世荣臂上一震,凝神应付,皆力发全能。自忖对手纵有翻天本领,断也无法同时对方二处。但凡能分走其对付狄秋的一半内力,也足以解下燃眉之急。
不曾想,梁闻博与梁世荣师出同门,内功心法自是别无二致。角力之间,竟互成吸引之态。非但没有缓解焦灼之势,更是火上浇油。
偏狄秋信得花伶人说话,在其出掌之间,已经做好了收力脱身的准备。岂能料到,梁世荣这边突现异象。身形一动之下,内力磅礴而至,瞬间便震得经脉尽断。
却见,五人同时退开数尺,倒在泥地之中,皆受了极严重的内伤。花伶人自不用说,勉强运力之下,已是穷竭一切。被巨力迫倒之时,顿时便陷入昏迷。
反观褚善念与梁闻博,虽然已经难以动弹。但兀自瞪着眼睛看向狄秋,试图确认其是否已经身死。
待瞧了半晌,全无声响的躯体,二人这才心满意足地阖上双眼,安心抵御着排山倒海而来的剧痛。
狄秋在昏厥之前,所感知到的,仿佛比生平所历的一切还要多。他听到身后有无数绵叠不断的脚步声,似严询携人朝其涌来。他看到影影绰绰的长矛,在不住攒动挥舞,要往自己胸口与眼睛戳去。
天瀑湖上的船影越来越远,舢板上密密匝匝的人形越来越近。浪涛奔涌之势渐涨,呼唤叫嚷之声飞退。
栾冰儿挣脱怀抱,在衣襟上留下一点点模糊的泪痕。梁世荣喘着粗气,在泥地中扭动出一个个清晰的凹陷。
通天塔的火光直冲云霄,狄秋眼中映着一片红色。马嘶鹰啼,阵阵聒噪。人语人言,尽皆喧闹。许多昔日面目跳跃闪烁,心酸苦楚,反复徘徊。
狄秋耳中传来一阵久久不衰的长鸣,盖过了所有声响。旋即,双眼似盖上了薄纱,在一片迷迷蒙蒙之中,彻底陷入了黑暗。
他感觉到,自己正在死去。
……
天瀑湖畔一战,于东临十二派而言,损失不可谓不惨重。反观天临教,亦是所大伤元气。
唯天临教所行者不义,所事者不忠,痛快天下人心。故事相传经年,终将于史官笔下,成为一段遗臭。而那些英雄儿女,虽不至树碑立庙,却也少不了成就佳话。
有记载称,时昭康三十五年秋,六月廿十七日。旧东临十二派中,以畅春阁花伶人为首的六大派,救亲属友节,于天临教圣地—通天塔中。后败天临教属,碧水、铁肘二营,于天瀑湖北岸。
是日,此十二派始分作裂。畅春阁、长青山、洛神苑、尺离宫、玉盘堂、黑虎门西引。碧水营、铁肘营尽数归附天临教下。
另有千里宗、七融舍,或因首脑缺位,或因统领愚钝,于后三年中,先后沦亡,再无其名。而江樵会,自天瀑湖一战之后,便遁绝江湖,再无行迹。
南疆蕈乡异人曾言,唐江水急,有高船横渡,其帜茫茫,有“江樵”二字得见。复考见真,其人狡狡,喜妄言戏乐。于时,亦无再者同闻,与旁证之属。遂可断,江樵会即便尚存,终不在百姓之念。
余朝云一派,不在天瀑湖一战之列。查补之际,尽存族谱一书,庙堂所在早已荒废。经考证,西域特里热勒,有霍姓一族,于昭康时期迁至此地,擅拳脚,多勇士。
清明时节,列祭十二先祖,中含伶人、商贾、渔夫等服饰者,与旧时东临十二派祖师一一对应。由此可推,其是为昔日朝云派霍氏后人。
……
朝夕轮替,旭日还升。天瀑湖上大雾氤氲,热光难透。
舟船行伍,飞梭如流,正朝着西岸驶去。隐约间有人大喊:“江樵会的大船!”
各人闻言惊觉,忙拖着疲惫的身躯,从船中站起,四处眺望。只眼前迷茫一片,所视者不过丈余,分辨片刻,却是毫无所得。
有人取出江樵会所遗赠长鞭,空中挥舞,遥作呼应。复又使其击打水面,鞭辟作响。直折腾了半晌,仍不见所谓江樵会大船的踪影。
栾冰儿抬首看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声,将枕在自己膝上的狄秋微微扶正。心中所念,与船身一般起起伏伏,难以作定。
昨夜激战,狄秋双臂具折,经脉尽断。待至抢回舢板时,已几无呼吸。众人悲恸,伏地长哭不止,只当其身亡命陨,便在顷刻之间。
可谁都没有想到,这最后一息,竟会如此坚韧持久。直到船队行至天明,狄秋仍还活着。不由地令所有人转忧为喜,急忙将其身上伤口裹好,皆念着狄秋能够转危为安。
栾冰儿故盼着狄秋能够活下来,但看着他身体热力淡薄,皮肤浮着一丝肉眼可见的青气,宛若一具僵尸。心中却是始终坠着一颗大石,如何也放心不下。
想起在通天塔中的那一吻,栾冰儿对狄秋的依恋更是深切万分,难以割舍。唯脑海中不断兜转着一个念头,若是狄秋身亡,自己只有随他一并去了,才能绝此失爱之痛。
她越想越乱,越乱越想,只觉得自己若深陷泥沼一般,难以无法自拔。但见妹妹在旁毫无挂碍,不住在湖中拨动水花,寻找鱼虾踪迹,一丝慌张不由地涌上心来。
暗道:这东临十二派虽说个个对狄秋感恩戴德,情义深重。但在通天塔中,狄秋既已表露身份,便难保会有人图谋他身上的雷火石。
到时候,这些人若真起歹心,就算她抢先杀了狄秋,教其不受折辱。可自己与妹妹呢?
一想到雪儿会遭施刑拷问,栾冰儿不禁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忍不住拉着妹妹的手,将她携在身旁,轻声问道:“雪儿,狄大哥他救我们数次,你说这份恩情我们当不当还?”
“姐姐你怎么又改了称呼?”栾雪儿不答,却反问道,“从前你叫恩公,后来称公子,现在怎么开始叫起狄大哥了?”
栾冰儿双颊一红,羞道:“别乱打岔,我正问你呢。”
栾雪儿想了一想,老老实实道:“自然要还的,只不过……公子救我们那么多次,怎么报答都报答不完吧?”
“你说的是,怎么报答都报答不完……”栾冰儿有些出神,拉着妹妹的手怎么也不愿松开。
暗暗试问自己,在真有状况发生之际,是否真有那份决心,能够舍得拉着妹妹一同赴死。她既想知道,又不想真的明确这令人恐惧的答案。
栾冰儿抚向狄秋的面庞,轻声叹息,竟开始自怨自艾,无端怪起当初就不该强迫狄秋往百花谷去。
想着,若是没有那一程遭遇,便遇不上东临十二派诸事,更不会连累狄秋冒险往通天塔救人,落得这般下场。
回顾过去这三年,狄秋虽然行事荒诞,混账无度,但横竖还是健健康康,无病无灾。如今,虽受人拥戴敬仰,却沦为一介废人。追根揭底究竟不是他逞强行事,反倒是自己爱他那副英雄模样,这才害了他。
栾冰儿越想越痛,忍不住掉下泪来。正当时,忽闻得天空中一阵鹰啼,远处一点黑影朝着船队缓缓滑翔下来。
栾雪儿眼尖,瞬间便认出那是小雨。连忙挥手起来,喊道:“小雨,我们在这儿!”
说来,小雨去时已久,自冰雪儿姐妹被梁闻博所俘,便一路跟随至天临教腹地。之后,冰雪儿被关入通天塔中,小雨近身不得,便一边在旁伺候时机,一边等着狄秋的到来。
直到昨夜,狄秋与东临十二派众英雄赶至之时,伏在暗处的小雨已有相认之意。只是畜生天性怕火,当时通天塔为严询付之一炬,无意中又将其吓退好远。如今,火势尽褪,这才循着路找回主人。
小雨落在船头,显是思主情切,不住在狄秋的脸上蹭弄。直撒娇了一阵,却始终不见狄秋回应,不由地着急起来,引吭长鸣。
船上另躺着花伶人与梁世荣几人,此间已经转醒。见这鹰雄姿英发,与人亲近无间,不由大为咋舌,暗称神物。
不待出口向冰雪儿姐妹询问间,小雨已自顾振翅飞起,没于茫茫雾气之中。待再见其飞回,喙上已衔了一只肥硕的田鼠。
众人相顾惊疑,不解其意。却不料,小雨径自又落在狄秋身边。随后,便将田鼠往其胸口丢去,作势拱了几拱,竟有投喂之意。
栾冰儿抚了抚小雨的胸膛,知其是在用自己的法子关心狄秋,心中不免更加难过。喃喃道:“狄大哥他,只怕是领受不了你的这番好意了……”
说话声虽然极轻,但舢板上的众人却都听得明明白白,各自都是叹息。小雨愣在一旁,却是全然不解狄秋何以对自己示好无动于衷。
但生物之灵何其奥妙,小雨虽不懂经脉尽断是为何意,却也发觉狄秋状况凶恶,行之将死的处境。竟伸出爪来在狄秋怀中不断刨动,又复连连啼叫作警。
“小雨快别,莫要伤了你家主人。”栾冰儿知鹰爪锋利,稍有不慎便会伤破肌肤,遂连忙伸手去赶。但小雨不知怎的,却横竖不听劝告,兀自抓挠狄秋怀抱,反显得愈发急切起来。
栾冰儿不解,过去三年小雨一直是她在喂饲,素来极听驱使,怎的这回却蓦地发起脾气?
她低眼看向狄秋怀抱,一个念头不由地盘上心来。暗想:莫非小雨是在提醒,狄秋的怀中有什么东西?遂连忙挥开小雨的爪子,伸手进入狄秋的怀中摸索起来。
果不其然,狄秋身上确实藏了东西。栾冰儿不费工夫,便取见一方小匣出来,端放在了手掌之上。
“这是什么?”一旁的栾雪儿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掀。
但见,这匣子之中放的是一枚黑黢黢的圆粒,竟是当初宋吞酒所赐,用来解吕杏儿身上傀儡噬心大法的药丸。顿时便皱起眉头道:“这瞧着可一定不好吃。”
众人皆识不得此药来历,只是意外小雨如何得知。栾冰儿更是难以索解,急向小雨追问:“你怎知狄大哥怀中有药,这可能救得了他么?”
梁世荣见其与鹰对语,暗觉好笑。但一想到这鹰举止超凡,确有特异之处,不禁按下了心中的轻视。道:“栾姑娘,且先别管救得了救不了了。狄少侠伤重如此,已不能再坏了,先为他服下此药,才是正事。”
“荒唐!”花伶人闻言斥道,“恩公性命何其重大,岂能如此冒失。这药你便知是伤药,还是毒药?就敢随意让他服用!”
梁世荣愣了一愣,自觉理亏,但嘴上却不服输道:“狄少侠光明正大,义薄云天,此等样人,岂屑于怀揣毒药?换句话说,是不是毒药,这鹰还会不知?你道它会害自己主子么!”
两人一争之下,才生希望的栾冰儿不由担忧起来。她虽知狄秋为人素来磊落,但昔日从其枕下寻见的《皓首经》可见,于毒药一道,狄秋并非外行。便是不曾对人用过毒,但也不能保障,这药丸便就一定不是毒药。
栾冰儿想了一番,兀自没有答案。但花伶人与梁世荣却已经吵得深处,几乎就要动起手来。
最后,梁世荣性子使发,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不与你论了。是毒药,是伤药,一试便知。且刮下些粉末,待我服到肚中,看看死与不死,不就有结了?”
“混账!”花伶人闻言大惊,道,“若真是毒药,你这一死却不连累恩公名声?”
梁世荣不耐道:“我这命本也算是狄少侠救的,为他试药而死,又算得了什么?却妨碍谁的名声了!”
“呵!原来你想以此报恩了,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花伶人骂道,“可别忘了,我欠恩公的却比你多,就算要试,也是由我来试!”
梁世荣被这一挤兑,不由地怒上心头,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姓花的,你想把好人做到底,教别人都没份是么!别忘了,畅春阁眼下就剩你一棵独苗,这要真是毒药,嘿嘿,你们畅春阁可就绝户了!”
“那又如何!”花伶人傲然道,“我们东临十二派如今分崩离析,早已不同往日。少了我畅春阁,也不碍什么事!”
栾冰儿见二人为试药之事,吵得不可开交,其心昭昭,可见一斑。心中不由地大悔,方才那般看待东临十二派中人。想着:若是真有人要逼迫狄秋与自己姐妹,他二人定当挺身而出。自己何以胡思乱想,揣度尽糟呢?
正当时,怀中狄秋忽地呻吟一声,翻动身体,口角竟缓缓流出一股紫血。不待栾冰儿去扶,便一下翻到在了船身之中。
“快!快!”梁世荣惊呼一声,忙抢过那药丸,欲行试药。
栾冰儿阻拦不及,口中惊叫不要,待要去抢已经是晚了一步。一旁的花伶人虽然想争,却怕一着不慎,累得药丸掉入水底,只有极力拦在二人中间。等到梁世荣用指甲掐下一点,服入口中,这才放了栾冰儿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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