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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9章 试问旧情与旧人


狄秋微微一怔,未能立时辨别出对方身份,忙止步就要答话。不料,门歘地一声洞开,从里跃出一名女子,伸手就往他胸前拍来。

“等等,我是……”狄秋仓促退步,举臂便格。可话音未落,只听得兵刃出鞘的声响,冷光寒芒已接踵而至。几乎不容半分间隙,粘着身子便急攻过上来。

狄秋不愿伤人,身子连番抟转,一味退避忍让,将地上积水直踩得胡乱飞溅。

让他感到古怪的是,拆了数招,只听得金刃破风的声响,裹着身子飞舞,却愣是瞧不见对方手中兵器是为何物。惊疑之下,狄秋连忙拉开距离要看个究竟。

但对方却不容狄秋歇息,见他不还手,只当怯了自己招式,脚下一阵猛赶,便要继续发难。

此间,栾雪儿正被梁世荣搀扶着出了房门,正看二人交手。但因狄秋戴着假脸,一时认不出他身份。遂呼声道:“好姐姐,他晓得我吃桂花糕,可不能放他回去乱说。”

“这丫头……”狄秋闻声止觉又好气又好笑,顿时脚下退得更是急切。想着自己需得露出真功夫,让这妮子好好吃惊一番才行。

殊不曾想,与他交手之人刚好听到这话,却当那“丫头”二字是在蔑称自己。当即手下发狠,猛添一番速度使招,口中更是恼道:“不要脸的,叫谁丫头!”

“你……”狄秋闻声熟悉,不由地心头一震。抬头看去,这才瞧见对方手中所持兵器,竟是那峨眉刺。

略一怔神之间,对方手中动作更是急烈,显然是动了真怒。这一下,狄秋再不敢马虎,忙施展掠影迷踪,将身形腾挪开来。

但那峨眉刺端的不容小觑,即便快不过狄秋,招式使发竟也严密非常。自在面前循序章法,寻隙突破。

狄秋看了一遍,找不到还手制敌的时机,忽异想天开,将身子半斜下去,绕这对方团转起来,欲要兜乱其脚步,教之自乱其法。

一旁的栾雪儿见来人轻功飒然,功力精湛,不禁捏了一把冷汗。欲要出言提醒,又怕惊怪之言,妨了战意。

唯有冲梁世荣道:“你瞧这人,身斜如此,却不会倾倒,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是了……那脚点在水洼上,却只泛些许涟漪,竟是踏而不实。”梁世荣同意道,“其驾驭身法之能,即便是我老帮主,只怕也做不到。”

两人话间,狄秋已是兜转了数周,引得人在院中不住绕圈,终于收得成效,将对手脚步逼乱。

雨中,只听得“啪啪”两声脆响,水声翻溅而起。与狄秋交手的女人趔趄两步,总算停下进招。

这时,狄秋才看清对方面容,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冰穗姑娘?”

“你……你认得我?”冰穗愕然反问道。

狄秋扯下脸上的人皮面具,笑道:“我自然认得你了,冰穗女侠别来无恙?”

“狄秋!”

“狄少侠!”

院中众人齐声惊呼,皆是大感意外。栾雪儿更是忍不住直揉眼眶,连呼奇怪。末了,又提步上前道:“狄公子从未说他还有个兄弟,这可真是怪事一桩,又是好事一桩。”

“哈哈哈……雪儿你总是和别人想得不一样。”狄秋笑道,“是不是想着,我要是狄秋的兄弟,就不会把你吃桂花糕的事情,告诉你姐姐了?”

“哎呀!你可别说。”栾雪儿急道。

一旁的梁世荣见狄秋知道这桂花糕的故事,料是本人无疑。忙上前揽住狄秋肩膀道:“狄少侠,你可是吓坏我们了,这些天你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可都当你已经……”说着,不禁鼻子一酸,竟打起了哭腔。

狄秋想到自己失踪之际,尚重伤垂危,倒也不怪他们胡思乱想。亦感慨道:“说来这几日的经历,确实是险象环生。得亏我命大,这才捡回一条命。”

“罢了!能回来就好。”梁世荣擤了擤鼻涕,道,“只是可怜冰儿姑娘,在牌位前为你好生流了一场眼泪。”

狄秋愣了一愣,怪道:“牌位?难不成,你们已经是……”

“是呀,是呀。”栾雪儿抢道,“到今日,狄公子你的头七都还没过哩。姐姐她们日日为你守夜,却偏不让我去,也不知道是藏着什么好玩的,不教我知道。你快告诉我,守夜究竟是干什么的呀?”

栾雪儿一番天真说辞出口,直让狄秋哭笑不得。这时,一旁的冰穗忽然冷笑道:“你们一唱一和倒是有趣,我险些真上了你们的当,正当他已经死了。”说着,狠狠朝众人瞪了一眼。

狄秋面露不悦,问道:“冰穗女侠此番到来,就是奉了令师之名,来查我死活的?”

“你还敢提我师父!”冰穗闻言大怒,手中峨眉刺一转,就要上前再进招。

梁世荣见她无礼,不待狄秋发话,已提前拦在前头。道:“冰穗姑娘!可别忘了你现在在什么地方,这里可由不得你撒野!”

“哼!”冰穗摆臂一挥,撤了兵器回来道,“你铁肘帮再爱替人出头,却也绕不开一个理字。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护他到什么时候。”

狄秋瞧她颇为忌惮梁世荣,但敌意却是丝毫不为之稍减,不由地大为惊异。暗想:自飞鹰堡一别,自己便没有再见过长川派的任何人,这冰穗何以一听自己提及她师父孙言重,便如此大动肝火?莫非,这暌别的时日中,又起了什么变故?

但未及他开口问个明白,梁世荣忽将其拉到一旁道:“这女人孤身前来,算不是什么威胁,狄少侠你且不用多作理会。如今,还是先去冰儿姑娘那里看看吧。”

“是了……是该先去看看。”狄秋轻声一叹,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去报下平安自然是首要。尤其,关于席明智的事,也还要与宁勋商量一番,赶紧论出个究竟。

于是,在梁世荣的指点下。狄秋暂时撇下冰穗,朝晋州城昔日最繁华的大街向西走去,一路径直到了王洛生昔日府邸跟前。

若不是梁世荣提前告诉他,栾冰儿等人西迁至此,落足之地就在王洛生的旧府之中。狄秋一定会大吃一惊,当年被廖亚先付之一炬的王府,此时竟又重建起一座崭新的房屋。

凑近一瞧,原本高大的围墙已经不见,应门厅与倒座房亦没有恢复如初。只余下内部宽阔一致的房间,联首衔尾,排作数排,全无主次之分。

显然,在重建之际,便没有奢侈之念,全以“实用”二字为准,便将这落足之地在短时间内堆砌起来。

狄秋虽不谙建筑之法,但见了如此合用妥帖的构造,却也知道这定是出自许方等机关师的手艺。心中不禁感慨:若不是有他们,我要真的死了,那孤坟荒冢里躺些许衣冠,总也不成事。

念及如此,狄秋心中思念更深,快步拾阶而上,步入内院。却见,果不如梁世荣所言,在其被王盘山掳走之后,栾冰儿等人确实给自己办了葬礼。

此间,灵堂内部一应规整,火盆中灰烬半满,尚有几片未焚尽的纸钱在内。香炉中香根罗布,烟腾雾绕。居中的棺椁旁对列着十二盏长明灯,火光笔直,更是极显肃穆。

狄秋脚步微动,朝前更近一步。忽地望见,那牌位之上竟写着“先夫狄君秋之莲位”,顿时呆了一呆。

正当时,后屋一阵脚步声响起,不待狄秋回神过来,连日在此守护的栾冰儿已经掀帘入堂,直走进来。

“栾姑娘,我……”狄秋震惊未复,忽见到栾冰儿现身,才在腹中想好的话,登时全成了支吾。

栾冰儿亦没料到,自己去后堂取纸钱回来,会撞上狄秋。一时间,亦是一阵恍惚,只当自己悲痛过度,产生了幻觉。口中嚅嗫道:“总算守得狄大哥你的魂魄回来,要我再见你一回,可太好了。”

“栾姑娘!是我呀,我没死,我还活着呢!”狄秋见她误会,忙上去拉手,让栾冰儿感受自己的体温。

栾冰儿红着眼眶,也不知哭了多久,整个人憔悴不堪,手中更是一片冰凉。此时遇上温热,忍不住颤了一颤,这才回过神来。

跟着便是大呼一声,朝着狄秋的怀中便抱,反反复复叫着:“狄大哥!狄大哥……”

狄秋柔肠百结,心中大恸,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只有耐心地抚着栾冰儿的后背,轻声道:“没事了,我回来了。”

“让我看看,快让我看看。”栾冰儿颤着声音,缓缓捧起狄秋的脸颊,细细打量了一番。旋即,又赶忙去抚他的四肢,好似要验证每一寸肌肤都完好无损,这才肯放心下来。

可正当二人温存之时,临屋的花伶人忽然闻声跑了过来。但见有人与栾冰儿被人抚背而拥,顿时破口大骂道:“哪来的泼才,狄夫人文君新寡,便敢来调戏!”说着,手中盘龙内劲已然雄聚,朝着狄秋头顶便狠抓下来。

“花少侠不要!”栾冰儿见状大惊失色,忙要挺身阻拦。谁知,狄秋却忙将其拉回,竟反手一掌伸出,与花伶人接在了一处。

花伶人不查底细,只觉恩公的遗孀绝不能受侮,一招既出,已是尽了全力。哪知,盘龙内劲全力一击竟不得手,反被死死黏在半空,不得寸进。

惊疑之间,花伶人忙抬头去看对方面目。而当瞧清楚眼前站着的竟是狄秋之时,花伶人顿时吓得劲力顿泄,赶紧收手回来,道:“恩公!你还活着?”

“花兄……你刚称呼栾姑娘什么?”狄秋问道。

花伶人闻言,顿时双颊飞霞,哑然失语。而当见到一旁的栾冰儿满脸嗔怪地看着自己时,更是深感窘迫。于是,忙朝二人一揖,从灵堂里快速退了出去。

“花兄,你……”狄秋不解花伶人为何以狄夫人称呼栾冰儿,正想问个明白,却不料其又匆匆而去,顿时更加疑惑起来。

复回头看向栾冰儿,却才发现其重麻戴孝,端的竟是夫丧之仪,不禁愕然道:“栾姑娘,你这一身,却是……”

栾冰儿“呀”了一声,脸一下涨红起来,支支吾吾道:“我……我不是……不是……”

“不!是的……我怎会忘了,早该是这样。”狄秋忙抓住栾冰儿的手道,“在通天塔时,我便答应过你,又有什么不对?”

栾冰儿越听越羞,想要挣脱开来,却拗不过狄秋的力气。挣扎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恼道:“你却忘了云娘么?”

“那你为我写这牌位,为我服孝衣的时候,难道就记得么?”狄秋下意识地反问道。

栾冰儿自觉有愧,不由地低下了头去。心里想着:我只想借这葬礼,以证非你不嫁之心。他日,不管是云眠霞还是吕杏儿来祭狄秋,我哪里又哪敢以遗孀的身份自居?你这样来问,却是让我将那些执着的私心窃意都说出来么?

念及如此,栾冰儿直觉得天旋地转,脑袋中全是一滩浆糊,什么也想不清楚了。

可偏得狄秋亦犯傻起来,自觉是栾冰儿怕羞的缘故,这才推脱扭捏。遂直言道:“我既已经答应,就绝不反悔。否则那日,我对你轻薄,岂不该死?”

“你……你当时是面对必死之局,临时哄我罢了,却算得了真么?”栾冰儿闻言,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她何尝不愿当真,可这一切却哪里又算得了真呢?

狄秋摇头道:“你说当时在通天塔时,是我哄你,那如今呢?如今你当我已死,这一切难道也是哄我的么?”

……

栾冰儿默然无言,她知道狄秋已经有了答案。可自己如何要去承认这一切?去承认自己也在等待答案,等待应许?

难道狄秋不知道,那个答案只是他对责任的承担,是对诺言的履行,是对人生信条的坚守。却绝不会,是对自己也有同样分量的爱么?

既是如此,狄秋为何要逼着自己接受这样的答案?

在这一刻,栾冰儿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侮辱。

“狄秋……你太狂妄了,我真是受够了你的自作聪明……是我错爱了你。你不是……”栾冰儿一行热泪出,摔落了一地。眼中的热切,急遽转化成了淡漠。忽地,她觉得身体之中,那早与自己断绝关系的寒冰真气又复重新升腾而起,头上的发丝正在快速变得苍白。自己似乎又重新置身于三年前,佟廷昌那个不见天日的小屋之中,身边除了妹妹,再没有任何事能牵动她的心绪。

就在这时,狄秋吻上了她的嘴唇。

不像通天塔中那般,这一次狄秋十分轻柔,也十分缓慢。像是用上了毕生所能想到的,所有对待女人该有的温柔感情,送出了自己的一吻。

栾冰儿脑中一片空白,狄秋没有说话,而她却听到了一个自己从来不敢去想的答案。

“冰儿……”狄秋缓缓收回下颌,道,“我要你知道,你没有错爱。”

栾冰儿心中震动,忽然察觉到自己竟全然想错。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过来,自己对狄秋的了解,远没有她以为的那样深。

“那云娘怎么办?你要放弃她么?”栾冰儿忍不住问道。但话一出口,便已然后悔。

但想不到,狄秋却郑重其事道:“我放弃不了,我横竖是个贪心之人。你二人,我都想一样地喜欢。”

“你……也是只有你……”栾冰儿话到嘴边却又改口,“我当只我贪心,原来你也一般。”

狄秋笑道:“我们男人,在这世界上占尽了便宜,哪样又不是贪来的?”

“那云娘若也贪心,你怎么许她?”

“要是全部,便全部不要。”狄秋认真道,“她就是杀了我我也认,又算得了什么。”

栾冰儿闻言,脸上顿时由阴转晴。她不怕狄秋死,她只怕狄秋不再是狄秋,不再是那个自己深爱的对象。

“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才起的心思?”栾冰儿婆娑着泪眼,看向自己的心上人。

狄秋轻轻抚着她的脸颊,如实答道:“冰儿……也许我早有这番心思,只不过我一直担心自己无法应对罢了。”

“现在你能应对了么?”

“不错。我想我能够应对这一切。我想喜欢上你,我像你喜欢我那样喜欢你。”狄秋道,“宋老前辈曾和我说过,事要一件件去做,就像酒要一口口去喝。可人生苦短,又哪里容得那样一一安排?从前,我怕辜负了这个,亏欠了那个,总是蝎蝎蛰蛰,自困自囚。现在,我只怕来不及,来不及……”

栾冰儿哽咽饮泣,忙捂住狄秋的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道:“别说是你,就连我也因挂念雪儿的余生归宿,亦不曾坚定心念,难自忖以应对这一切。但有你这一番话,我才知道何谓不负。”

“便是死你也愿许吗?”

“他日云娘若杀你,我自不会独活。”

听罢这番话,狄秋忽觉心中有一团火,熊熊燃烧起来。旋即,一把将栾冰儿揽入怀中,紧紧拥住。

他深知自己性命之小,无论如何也无法抵偿这份感情。但眼下,他能将栾冰儿抱着,感受着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这便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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