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百相千面奇盗魁
狄秋迷迷糊糊中,听见许多喝骂嘈杂之声,其中更夹着刀剑交击的响动。恍惚中,只当是又梦到那晚的天瀑湖畔。可直到苏醒之际,这些声音却未随之断绝,反倒愈发清晰起来。
他竖耳静听,心中生疑。环顾四周时,但瞧身旁布置,分明是自己在乾坤镖局的卧房,更是深感茫然。下意识想到:莫非是严询之众,又追索而来?
念及如此,狄秋顿时担忧上心。忙催动体内真气,欲行《狂心诀》上愈合续命之技治疗身上伤势。
只他尚且不知,那一战后,自己筋脉早已尽数断绝。此间一经调用真气,便猛地惊觉丹田之中竟空空如也,就连狂脉所在,也无半分响应。
“莫非,大伤之下,我的武功已经尽失?”狄秋又试数次,但体中内力却始终一般,毫无回应。
惊骇之下,狄秋运力过度,四肢关节更是剧痛起来。一想到自己将以这废人之躯活着,无尽酸楚,顿时若排山倒海一般,向其内心深处涌来。
“这……这不可能……”狄秋的双颊上缓缓落下眼泪,难以置信地捶打着自己的身体。他自问狂纵半生,豪意爽快,天地之间无能有束缚。如今,竟至如此地步,活着却还有什么意思?
但念深处,却又忽然纵身狂笑:“我这辈子负人之多,难以胜数。既满身是债,如何能不受老天报应,尽都是报应……”
狄秋又哭又笑,狂啸乱吼,不住用头撞向墙壁,双手在发中狠挠苦抓。只折腾了良久,落得满身是伤,筋疲力尽,这才倒在床上再不动弹。
而当狄秋发狂之际,却始终没有发觉,其实早有一人伏在屋外窥探。但见其好不容易停歇,这才轻轻推门而入。
狄秋此时心灰意懒,已对所有都没了反应。瞥见有人进来,甚至连眼睛也都不抬。却不曾想,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来人见狄秋虚弱颓唐,正中其下怀。当即,上前点住其穴道。
但瞧他身形熟悉,狄秋心中猛地一跳,但来不及辨认来者面容,已然被其带己跃过高墙而出。而后,随着眼前景物闪烁,便是小径野路迅速从他眼前倒退,没过多久便离了沧州城境。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吕杏儿大闹乾坤镖局之时。
狄秋知其是敌,但如今武功尽失之下,却无半点反抗只能,唯随其任意摆布。心中暗暗决定,对方若是用强,自己当即自戕领,绝不受辱。
但其念才下不久,虚弱的身体已经坚持不住,只勉强清醒了不过几刻,便随着颠簸又复沉沉睡去。当意识再次回转时,已是次日清晨。
教他颇感意外的是,将自己掳走之人,依旧在不停地赶路。似乎,扛着自己已经连续跑了一整个日夜。
正当狄秋不解,这人为何不骑马时,忽见对方腰间所坠美玉竟如此眼熟。转念忆起,不禁陡然大惊。
“放开我!”狄秋骂出声来,挣扎之下,顿时从肩上跌落。同时,也狠狠抓破了对方的脸颊。
“哎哟!”掳人者痛呼一声,忙掩脸抚伤。
摔在地上的狄秋认出对方面貌,忍不住骂道:“王盘山,果然是你这狗贼!”
“呵……狄秋,你总算是醒了。这般还能说话,倒是少让我费些工夫。”王盘山捂着脸道。
狄秋抚了抚身,有些意外自己力气恢复了不少。但未及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却忽见王盘山脸上露出异样,不由得吓了一跳。心道:自己方才一抓,却也未用多少力道,怎将此人脸皮怎破成这般模样?
王盘山见狄秋盯着自己,也不回避,只是冷笑了几声。旋即,双手并用,从被狄秋划破之处,将那块脸皮缓缓揭下,直到露出一张与王盘山毫不相干的俊秀面孔。
“你不是王盘山!”狄秋脱口而出道。
王盘山抖了抖手中假脸,道:“谁说不是?不管那张脸,都是我奇盗魁。”
“啊……”狄秋闻言,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王盘山一直都以假面目示人,在这面皮之下的,方是他的真容。
想通这般道理,狄秋顿时心生不屑。道:“像你这样善于骑墙之人,还称什么奇盗魁?却是有两张脸皮,也算不得厚。”
狄秋有所不知的是,这王盘山曾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盗。最是猖狂的时期,甚至敢在盗窃之后,于物主家中留字挑衅。从辱骂之言,到自夸之语,不一而足。
直到后来,才渐弃旧习,只在行窃之后,于墙上留下一个“魁”字。因此之故,江湖上甚至还为其取了一个“奇盗魁”的诨号。
眼下,但闻狄秋出言讥讽,王盘山不禁心中有火。便一把揪其后襟,拖到一棵树下,道:“不过,你这张嘴再怎么能说,也就只有这一两日的工夫了。”
面对王盘山的威胁,狄秋只是暗暗冷笑。心想:我这副残躯便是死了又有何惧,他难道还妄图撬开我的嘴么?
遂道:“王盘山,我知你心中所想。但你凭什么觉得,我这将死之人,会如你所愿,将雷火石的下落说出来?”
“雷火石?那倒不用着急……”王盘山微微摇头,从怀中掏出一方小匣道,“你不如先和我说说此物,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望见掌中小匣,狄秋脑中顿时轰地一声炸开。那分明便用来解吕杏儿身上傀儡噬心大法的药丸,却不知何时竟被王盘山偷到了手中。
狄秋为防有诈,急忙摸了摸怀中,但身上早已空无一物。想到为取得这药付出的代价极大,狄秋顿时乱了手脚。
但心中仍存侥幸,试探道:“这药不过是寻常疗伤之药,又有什么好问的?”
“还要嘴硬!这药我一闻便知,绝不是寻常之物。快说,这是不是你从南疆之地得来的!”王盘山道。
狄秋闻言惊愕,兀自诧异王盘山何以知道此药来自南疆?一想到除自己以外,唯有宋吞酒清楚此中关节。顿时,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道:“你……你将宋老前辈怎么了!”
“哈!果然不错,这便是宋吞酒从南疆盗去的凝香丸。”王盘山当听到“宋老前辈”四个字时,心中已是了然。眼中贪欲之光,顿时大炽。
狄秋未曾听宋吞酒与自己提过这药丸名称,此间听见其名称,不由地一怔。脱口骂道:“狗贼,宋老前辈何等人物,你竟胆敢伤他!若我今日不死,总有一天定杀你不怠,祭他亡魂!”
“少废话,就凭你现在这样,还敢在我面前大言不惭?”王盘山嗤笑道,“快说!凝香丸究竟在哪儿!”说罢,猛地掀开盖子,将空匣展于面前。
狄秋见那匣中空无一物,顿时大惊,只当一路奔波,丢失在了途中。但转念一想,王盘山这厮诡诈多疑,若是这般说法,只怕他不会轻易相信。
遂骗道:“还劳多问什么?我伤重如此,这凝香丸,自然早就被我吞入腹中。”
“你……”王盘山闻言惊怒,忙抓住狄秋的手腕,去检查脉象。
但见狄秋所言不假,顿时丧气道:“是了,受了如此重伤,若非服了凝香丸,又怎能留有性命。”
“什么……”狄秋一呆,亦起疑窦。暗忖:我筋脉尽断,能活到现在,确非有背常理。若非服了什么灵丹妙药,决计无法捡回一条性命。
可这凝香丸的来历,自己也才刚刚知道,别人如何得知其能救自己性命?更何况受伤以来,自己一直都在昏迷之中,又是如何吞食的药丸?
各种疑惑纷至沓来,至教狄秋昏了脑袋,始终索解不出,这凝香丸是否真被自己所服。
王盘山见他犹疑不定,也懒得再提。只是道:“你既已服了一颗,那也罢了,但另外一颗定还在你手里。要我说,你还是赶紧交出来的好!”
“另一颗?”狄秋越听越奇,忙问道,“你道这凝香丸一共有两颗,可是真的?”
“你少在那里装蒜!宋吞酒两颗皆盗了去,我在他身上找不到,自然在你手里。”王盘山恼道,“究竟给是不给!”
面对王盘山的威胁,狄秋漠然无视。暗忖:若这凝香丸真有起死回生的妙用,当初宋老前辈被人害得武功尽失,应当服了另外一颗才是。倒也难怪,王盘山在他身上会一无所获。
遂道:“王盘山,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吧。你我相识这么久,从来只有我从你手中取物,如今想要颠倒过来,那是痴心妄想!”
狄秋意有所指,显然是说在芙蓉镇的那次遭遇。
“呸!若非你小子幸运常顾,所得奇遇,又岂能在我手中拿走任何东西!”一说起那次遭遇,王盘山便忍不住大发雷霆。
当年,他查到雷火石落入阎罗殿八大鬼差之一的牛首手中。遂趁其外出的机会,偷上其老巢别云山。
只他棋差一招,没算到牛首外出,却留了同为八大鬼差的马面,在山上守备。结果,一朝失算之下,虽然偷盗得手,却在被马面追杀逃离之际,又不慎将雷火石失落于别云山山中。
事后想来,得而复失纵使可惜,但总归没有便宜了阎罗殿,总算还聊有安慰。只可惜世事难料,他如何也想不到,原本已经没入山中的雷火石,不但没有行消迹灭,最后竟还辗转到了狄秋手中。
但念自己以盗术成名数十载,到头来却被一个后手小辈捡了便宜。王盘山不但深为懊恼,更是引以为一生之耻。
眼看费了许多口舌,仍旧逼问不出凝香丸的下落。王盘山脑筋转动,想到一些往事踪影。遂试探道:“我知你不肯交出另外一颗凝香丸,是为了留给那个叫‘赤影’的女人,对不对?”
“什……什么赤影……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狄秋不自然道。
“不认识?这红衣女人这三年来,一直苦苦追寻你的下落。早已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事情。你若不认识她,那倒是怪了。”王盘山冷笑道。
狄秋哼了一声,道:“天下要寻我下落的人何止千百,难道我都要认识么?”
“哦?”王盘山眉毛一挑,道,“既不认识,当初你何以会潜入皇宫大内,盗那傀儡噬心大法的病例呢?”
“你怎知道!”狄秋几乎脱口而出。
见狄秋承认,王盘山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我问我怎会知道,却不如好好想想,你肩膀上这伤,是怎么来的。”
“你是那楚妃的奸夫!”狄秋见他提起自己肩膀的伤口,顿时明白了过来。当年埋伏在楚妃的琉庆宫中,用毒针伤自己的就是这王盘山。却是累得自己被好生一番折辱。
而面对狄秋指控,王盘山非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嘻嘻笑道:“别说得这么难听,偷香窃玉,本就是分属风流。况且我偷来又还了回去,也不算是奸。”
“难怪……我说那傀儡噬心大法的病例,怎会在那楚妃的床上的暗格之中,原来也是你偷去的。”狄秋咬牙切齿道。
王盘山不屑道:“是又如何?我只是瞧那叶盛入宫查问,好奇这些东西是否珍贵,这才偷来看看。谁知道,全没有半分价值。”
“那些余下的病例现在都在那里?”狄秋当得知自己极有可能已经服了凝香丸,无法再救吕杏儿,遂将希望全寄托在了剩余的病例上。
想着:自己当初所得病例不过九牛一毛,若是王盘山那处有全部文本,自己能从中寻到解救之法也不一定。
但见狄秋问起,王盘山知道对方已经上钩。便故意放慢语速道:“那剩下的病例自然掌握在我手中,但你若是想要的话,可得拿凝香丸来交换才行。”
狄秋闻言,不禁心中一荡。但很快便又冷静下来,忖道:这狗贼阴险狡猾,只怕想以此诈我,可万不能上当。且让我再试一试。
道:“那好,既然你说那些病例在你手上,那便取来让我查验一番。若是真的,我马上便将凝香丸交给你。”
“这……”王盘山听罢,脸上露出为难之色,道,“那些病例我未带在身上,要我马上取来,却是有些为难。不如你先将凝香丸交出来,我再慢慢带你去看也不迟。”
狄秋见他做作,已知其在诓骗自己。佯怒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若我交出凝香丸后,你却不履约,那当如何?自是让我看了那些病例以后,再告知你凝香丸的下落,方是对的。”
“你……”
“怎么!我既无过目不忘的本领,却怕我顷刻间就将那些病例记全不成!”狄秋道,“该不会那些病例早已被你毁去,压根就交不出来吧?”
“岂会如此!”王盘山见被猜个正着,兀自吓得冷汗沁了满背。可口中仍旧咬死不认,反道,“我既要你的凝香丸,自然不会骗你。”
狄秋见他面露异色,心下已经明白,那些病例早已不存于世间。同时也不禁暗暗着恼:如今世上能救杏儿,恐怕也仅剩下那颗凝香丸了。
念及如此,狄秋对王盘山的恨意又加深几分。便想着要将其好好捉弄一番,以泄心头之愤。
遂道:“罢了,我非信不过你。但你也知这凝香丸极其珍贵,若要我先交出来的话,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我问你这些病例中所用的药物,让我分辨一二,究竟是真是假。”狄秋道。
王盘山没想到狄秋会出此言,不由地愣在了那里。想到:若是说不出,那先前多番口舌便白费了工夫。但若是临时杜撰,胡说一通,以这小子的才智,立时就要露馅。确该如何是好呢?
犹疑片刻之后,王盘山委实想不起来。只有硬着头皮,说些寻常中药道:“我之记得些许,似有乌……”
“是该有乌韭,还有当归是么?”狄秋假意提醒道。
“对对对,当归也有!”王盘山本要说何首乌,见狄秋接话,忙改口道。
“所以,归芪和天麻也是有的喽?”
王盘山面露喜色,只当自己蒙对,忙连连点头道:“是了,是了,归芪和天麻也有。”
“哎呀!”狄秋一拍大腿道,“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药方,真教我意外!”
王盘山本已成竹在胸,以为骗到了狄秋。但见他忽然话锋一转,不由地呆了一呆。道:“怎的?我既已经说出,你当把凝香丸交出来了吧?”
“别忙,你既记得这四味中药,如何不念上一念,瞧瞧可算不算的上是个良方呢?”狄秋道。
“什么?”王盘山不明药理,自然不知这四味药各自相冲,压根做不得药方,但还是默默将方才四位中药念了一遍,“乌韭、当归、归芪、天麻……”
直念到第二遍时,王盘山这才发现,这四味药材首字一合,竟是“吾当归天”的意思。
“找死!”王盘山一经想明白,这才知道狄秋一直在耍弄自己。登时忍不住一巴掌将其扇倒在地。
怒骂道:“我好言相劝,你既不听,便别怪老子心狠手辣!”说罢,抓住狄秋手臂复扛在肩上,急行而去。
“哈哈哈……”狄秋大出恶气,胸中畅快无论,虽被其挟制,仍忍不住大笑起来。口中更是不迭地将那四味中药,反反复复地念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王盘山耐不住烦,点了他的哑穴,这才总算消停下来。
就这样,王盘山沿着偏僻小道,继续向西北行进。一路途径合州城、静安镇、常州城三处关口,离沧州城已是越来越远。直到奔至日头西落,到得一处小镇之外,这才停下来歇息。
王盘山从身上取出绳索,将狄秋捆与树林之中,再将其嘴巴堵死。并厉声警告道:“识相的,就别与我耍什么心眼,否则我保你连个全尸也留不住。”
说罢,王盘山也不多耽搁,数了数怀中银两之后,便孤身入了小镇。
狄秋瞧他行止,只当是去买干粮充饥,转眼便会回来,也自没有反抗的心思。但瞧王盘山脚步之快远过常人,不禁暗暗咋舌。
心想:我武功尚在之际,所习掠影迷踪虽属上乘轻功,但其中之利也只在与人交手之时。若要像王盘山这般,不停地奔跑,只怕难以做到。
当念如此,狄秋不由一阵焦躁,只恨在百花谷时没有手刃此獠,却累得如今为其所擒,既敌他不过,又逃无生路。
过不多时,王盘山已经归返。但教狄秋意外的是,对方不止采购干粮,竟还买来一口巨大的坩埚,背在了背上,一同带了回来。
见到狄秋讶异的目光,王盘山嘿嘿一笑,将那坩埚放倒在地上。旋即,一边架火,一边取出狄秋口中之物,道:“你别小瞧这锅,如今兵荒马乱,什么玩意都贵得紧。作为你的葬身之所,却也使够本了。”
“你究竟要做什么?”狄秋知道王盘山迟早要对自己施刑,但面对这口大锅,心中却也不由自主地发毛起来。
王盘山道:“我见你向来聪明,这时怎么反而蠢笨起来?自然是把你小子放入这锅中炼化了取药!”
“炼化?”狄秋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你当真是在痴人说梦,那凝香丸早已被我身体吸收,化作粪土,即便你真要将我炼化,又能如何?”
面对狄秋的嘲笑,王盘山只是无动于衷。反倒面露阴狠之色:“谁说不能?你服凝香丸想来也没有几日,想来药用很有可能还未及散入你的奇经八脉。如此办法将你炼化,指不定还能取回半颗药来。”
“哈哈哈……欲要酷刑待我,悉听尊便就是。如此妄言,你就不觉是在自欺欺人么?”狄秋识破王盘山的心思,忍不住笑得更加厉害。
王盘山见其不信,也不多作解释,只是抓紧捡拾干柴,添入釜底。直到一切完备,又从河边取水回来加入锅中。
直到这时,狄秋笑声才渐渐弱下。总算明白过来,王盘山端的不是在说笑,而是当真要活烹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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