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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窗下还是那片篮球场,球场边有一只塑料框子,被胶带粘在地上,里面盛着那只崭新的篮球。不知道是谁发现了简月买来的新篮球,还拿来一只塑料筐给篮球造了一个家。不打球的时候就把篮球放在进框子里,免得被风吹跑。

午休的时候,窗外响起了拍打篮球的声音。简月特意走到窗前往下看,打篮球的人却已经走了,篮球在地上低低的弹跳了几下。没过一会儿,一个她很面熟但记不起名字的男警察又拐回来,把篮球放进场边的框子里。自打郑泽川出事后,支队上下被周行指挥得团团转,没人有时间打球,至于周行本人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已经许久没有踏进过这片篮球场。

一整个上午,简月都在办公室里看文件、查资料、翻案卷、还有发呆。直到了午休时间,听到窗外球场有动静,她才从窝了一上午里的皮椅上站起身,捶着后腰走到窗前。发现外面没人,又坐回椅子上,索性把双脚架在桌沿,把一份文件盖在脸上,午睡了。

其实她没睡着,她脑子里装着许多事,这件事暂时按捺住了,那件事又冒出来了,就像打地鼠一样让人疲于应付。此起彼伏的烦心事搅和得她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一时一刻都安宁不了。

门外有人敲门,师小冉道:“月姐,我进去喽?”

简月瘫坐着没动弹:“进来吧。”

师小冉开门走进去,看到简月这幅样子,道:“你在睡觉呐?”

简月睁开眼,用力吹盖在脸上的文件,但是文件颇厚,不能被吹掉。于是简月晃了晃脑袋,文件从她脸上掉在她怀里。她浑身上下懒得厉害,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就转动眼睛看着师小冉:“我晚上失眠白天也失眠,困得要死但是睡不着,你说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师小冉一针见血道:“什么病呀?你就是工作太累外加想得太多。”

她从警服兜里掏出一大把巧克力和硬酥糖,呼啦啦放在简月办公桌上:“我堂妹订婚了,这是她的喜糖,我记得你喜欢吃甜的就给你多拿了一点。”

简月浑身无骨般离了椅子就趴在桌上,拿起一块糖剥糖纸:“喜糖啊,那我要吃,我要冲冲喜。”

师小冉搬了张椅子坐在她对面,感慨道:“我堂妹比我还小一岁,已经定了终身迈入人生下一阶段,可我连个男朋友还没有。我妈还天天催我,搞得我压力好大。”

简月往嘴里塞了一颗酥糖,双手叠在一起放在桌上,下巴垫在自己手背上,弯起唇角笑道:“那你就赶紧找个男朋友,结不结婚另说,谈恋爱可是人生一大快事。周先生有句话说得很好,爱情是人类历史中永恒的主题。”

师小冉拖着脸看着她:“哪个周先生?周行吗?”

简月把脸埋起来偷笑,笑得双肩微颤。

师小冉嘟起嘴:“别笑啦,你快说呀。”

简月抬起脸看着她,笑道:“是周树人先生,不是周行先生。”

师小冉:“啊?你说鲁迅啊?鲁迅说过这话吗?”

简月煞有其事道:“世间本没有鲁迅名言,说的人多了,也就成了鲁迅名言。”

师小冉看着她,摇头感慨:“月姐,你有时候真的很皮。”

简月学她的样子,单手撑着脸看着她,笑眯眯地问:“可爱吗?迷人吗?”

师小冉道:“可爱又迷人,爱上你了。”

简月隔空向她吻了一下,笑道:“我也爱你。”

师小冉:“你今天好像心情不大好,想跟我说说吗?”

简月:“本来是有点心情不好,看见你就好多了。”

师小冉;“好吧。”

简月:“嗯哼。”

师小冉:“其实我找你有正经事,今天早上图图把郑泽川的车拖回来了,勘察组已经检查过了。刚才周队打电话问你参与勘察没有,我说没有,周队就让你再看一遍。”

简月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搂着师小冉走出办公室:“吩咐我干活儿就直说,干嘛还绕弯子。”

师小冉道:“我也觉得周队有点奇怪。”说着看了看简月,“你也是,有点怪怪的。”

这小妮子慧眼如炬,这么快就察觉到了她和周行之间微妙的尴尬。她及时移开话题:“周行还在情人湖捞东西?”

师小冉:“是啊,捞了一夜都没捞到。那片水是活的,可能冲到下游去了。”

面包车停在地下车库,周边围了一圈警戒线,四扇车门都敞着。师小冉把手套递给简月,道:“车里已经被收拾过了,一根头发和指纹都没留。”

简月戴上手套,抬腿跨过警戒线:“没发现有价值的线索,所以才叫我来看?”

师小冉抱着记录板站在警戒线外,道:“周队信得过你。”

简月扶着车顶,弯腰钻进后座:“他是把我当警犬用。”

她仔细检查车厢里的每一个角落。师小冉蹲在外面看着她,欲言又止道:“月姐,那个……你和周队发生啥事儿了吗?”

简月:“为什么这么问?”

师小冉道:“咱们聚餐那天,你中途走了,好像还挺不开心的。第二天队里就在传你申请调职了。”

简月检查过后座,关上后车门,又检查驾驶座。闻言笑了声:“是情报组传出来的消息吗?他们搜集队内的情报倒挺及时。”

师小冉道:“是市局政治部的人说的,他们说要审查你的档案,安排你调职。”

简月道:“是误会,我没有申请调职。这种风言风语还是不要信了。”

师小冉:“那你和周队没闹矛盾吧?”

简月很洒脱:“我和他的矛盾还少吗?这次和以前一样,他训我两句我冷他两天,我们俩吵一架就好了。”

师小冉抚了抚心口:“这就好这就好,你们俩好好的就行。”

简月搜了一遍,只找出一只打火机,她把打火机放进物证袋:“这辆车绝对被凶手清理过,几乎什么痕迹都没了。”她把物证袋递给师小冉,才说起闲话,“说到底我也是在周行手底下干活,他一句话就能把我踢出支队。如果我和他有什么不可调节的矛盾,我在支队也待不下去。”

她把警戒线往外移了一米,蹲在车头前仔细观察:“所以你放心,我会处理好和周行的关系,不会给他踢我出支队的机会。”

师小冉把记录板垫在自己膝上,边写第二次勘察记录边说:“月姐,我怎么觉得你对周队的误解有点深。”

简月伸出食指,隔着白手套在车头保险杠上摸了摸:“我对他有误解?”

师小冉:“周队很信任你,也很看重你,我们都看得出来,他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把你踢出支队。”

简月看着指腹上沾染的一块污渍,弯起唇角:“我也相信他不会无缘无故赶我走,但我如果犯了错,那可就不好说了。”

师小冉很纳闷,咬着笔头看她:“你犯错?你能犯什么错啊?你的综合能力都已经这么高了,你来支队这半年破案率飙升嗳。你怎么会犯错?”

简月停下来,貌似认真地想了想,道:“或许我会错在搞办公室恋情?”

师小冉:“……我觉得你不会。”

简月便笑,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所以啊,我不能搞办公室恋情。”

师小冉被她绕得迷迷瞪瞪:“怎么说着说着说到办公室恋情了?难道你喜欢咱们单位的某人?”

简月朝她招招手:“闲话到此为止。过来看车头。”

师小冉走过去蹲在她身边:“车头怎么了?”

简月:“你看到什么?”

师小冉道:“看到了惨烈的车祸现场,少说上百只蚊虫被撞死了。”

白色面包车的车头靠近车灯的部分沾满了蚊虫的尸体,血肉模糊的尸体被阳光晒干,黏在车皮上,像溅上去的一滴滴血和污渍。

简月指着车头上粘着的蚊虫尸体:“看这些尸体的数量,凶手开着这辆车去过蚊虫密度很高的地方。”

师小冉道:“郑泽川在郊外失踪,郊外的蚊虫肯定比市区要多。”

简月像是授课般循循善诱:“你看,尸体集中在车灯周围,说明这些虫子飞得很低。那在什么地方,虫子飞不高呢?”

师小冉:“什么地方?”

简月道:“湿气重的地方,也就是空气里水分过多的地方。”

师小冉:“难道凶手开着车去过水边?”

简月几乎趴在地上用双眼搜索车轮胎:“仅仅开到水边可不会撞死这么多蚊虫,这辆车一定在湿气重的地方开了至少十分钟。长岚市郊外有哪片水域面积的车程在十分钟以上?”

师小冉立即拿出手机搜索地形图,很快有了结果:“找到了,古伦湖湿地。这片湿地栈道总长十七公里,距离郑泽川失踪的路口不到三十公里。”

与此同时,简月从车轮胎纹路夹缝中取出一条细细的叶脉,和凹槽里的石子混在一起,几乎被碾成了绿色的泥。她取出这片又窄又细的叶子,放在手心仔细辨认:“像是花叶芦竹,这种草一般生长在湿地和浅水滩。”

说完,她伸开手指一根根拽掉手套,把叶子和手套一起扔到垃圾桶里,道:“通知勘察组出警,我们应该找到了第一现场。”

两辆警车接连开出支队大门,简月的车开在前面带路,后面紧跟着侦查组的警车。简月车上还坐着师小冉和另两个行动组的组员,他们一路出城,开到郑泽川失踪的路口下了公路,沿着旷野中以前被货运车碾出来的小路抄近路到了古伦湖湿地。

简月把车开到栈道上,两边是深阔浓稠绿意盎然的蒲苇丛和芦竹林,浅滩湿地外就是广阔的古伦湖。几只水鸟翩然飞过水面,几只野鸭盘旋在水草构建的绿色森林中。简月放下车窗,湿热的空气混着鸟类粪便的腥味涌入车厢,简月道:“看周围有没有房子或小屋之类的建筑,凶手把郑泽川带到这里不可能在露天的地方砍他十几刀。”

几个人应了一声是,几双眼睛向四面八方眺望。

简月沿着栈道往里开,最终在栈道尽头找到了疑似第一现场的地方,那是一座公共卫生间。五年前古伦湖湿地内的栈道建成,长岚市民图新鲜来这里观览湿地风景,这片湿地红火过一段时间,但不出一年就被迅速遗忘,栈道边的服务站和卫生间尽数被上了锁,栈道尽头最大的卫生间也成了废弃之所。

简月把车停在十几米远的地方,带队步行过去,刚走到卫生间门口就确定自己找对了地方。卫生间前没有修木制的栈道,是坚硬厚实的土地,尘土中还拓印着几道车轮印,她粗略目测车轮间距和花纹,就笃定是郑泽川的面包车轮胎留下的痕迹。

她往地上指了指,道:“拉警戒线。”

勘察组警员拉起警戒线,将轮胎印围住,就地开始勘察。

简月领着几个警察往里走,一走进卫生间内部,刺鼻的臭味夹杂着稍淡些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左右标着男女,中间是洗手台,几个警察自觉分开往里面走。简月进了女间,里面肮脏破旧,师小冉突然在隔壁喊:“月姐!”

简月疾步走过去,走到入口处猛地站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拦停了脚步。她见过不少案发现场,对鲜血和死亡的承受能力已是不低,但是当她看到卫生间满地满墙的血迹时还是遭受了剧烈的冲击。

师小冉和郑泽川也是旧相识,看着眼前惨烈的案发现场,忍不住眼眶微红:“到底是什么人干的?这是有多大的仇啊。”

简月往后退了两步,叫进来勘察组。勘察组警员拍照取证,她在旁看着,看到一人从一片干涸的血渍中用镊子夹起指甲盖大小的皮肤组织,那是一块耳垂。随后又找到了三颗牙齿和一截断裂的小指,甚至在角落里发现一只滚满尘土和污血的眼珠。她没有看到郑泽川被扔到公安局门外的模样,只听说他身中数刀,身体多处骨折,被送去医院时失血过多一息尚存。此时站在案发现场,她才知道郑泽川原来死于一场惨无人道的虐杀。

勘察组找了几枚比较完整的足印,正在测量长度。简月略一目测,道:“是同一个人的脚印吗?”

警员:“鞋底纹路相近,长宽相同,应该是同一人的。”

师小冉有不同的发现,她蹲在隔间门口,指着地面两个大致相对称的椭圆形印迹,道:“月姐,这里好像也是脚印。”

卫生间狭小,几名勘察员堪堪能转过身,简月就站在外面没往里走,踮脚去看师小冉指出来的印迹,思索片刻道:“如果真的是脚印,那就是凶手留下来的,而且凶手和我们一样戴了脚套。”

师小冉:“真狡猾。”

简月转身往外走:“小师跟我出来。”

师小冉跟着简月走出卫生间,简月下了几层台阶,站在残留的车胎印旁边,几道车辙交错横叠,明显是车辆倒车转向时留下的痕迹。轮胎印的中心处有一块石头,比成年男性的手掌大了一圈儿。简月走过去蹲下身子看着这块石头,在石头两边的凹槽中发现了明显的手掌血印,以及被干涸的血粘在石头表面的一根线头。

师小冉也发现了石头上的血掌印,道:“这是凶手的作案工具吗?”

简月捏起那根纤维较粗的线头,反问道:“郑泽川出事的时候穿的是牛仔裤?”

师小冉:“不是,他穿的是工装裤。”

简月双手各捏住线头一段,把它抻直,道:“那这块石头应该被郑泽川用来防过身。”

师小冉看着她手里的线,道:“这是凶手身上的吗?像是破洞牛仔裤的毛边线头。”

简月把粗糙的线头装进物证袋里,道:“颜色,质地,还有粗细都很像,带回去检验。”

师小冉:“如果真的是凶手身上的东西,那凶手应该是个年轻人,穿磨边牛仔裤的群体以年轻人为主。”

简月往湖边走,走到栈道伸到蒲苇滩中的观景台。她面前是宽阔的水面,阳光从水域对面斜着照过来,水面上低空飞行的蚊虫全都现了形。

师小冉走到她身边,也向水面看着,道:“有点奇怪。”

简月迎着阳光淡淡一笑:“你也觉得奇怪?”

师小冉点点头:“这片湖很大,如果凶手把郑泽川丢进湖里,我们一时半会儿肯定发现不了,毁尸灭迹也是有可能的。但是凶手却冒着风险把郑泽川带回市里扔到公安局门口,他就这么确信自己不会被追踪到吗?”

简月道:“我和周行谈过,凶手把郑泽川扔在公安局门口是一种报复和示威的行为。报复郑泽川,向警方示威。但我们不知道这个人复仇的对象只有郑泽川一个人,还是长岚市的公安机关。”

师小冉心里发凉:“公安机关?难道他还想报复长岚市所有警察?”

简月不语,这同时也是她的疑问。凶手大费周章冒着风险把郑泽川扔在公安局门前示威,这一行径可谓狂妄至极,俨然是向警方下了战帖。如果凶手仅有一人他会有如此信心和实力吗?如若不是,那他们背后究竟有怎样的底气和势力支撑呢?

这些没有答案的疑云让简月感到压抑沉重,好像头顶的天突然裂变,黑压压的乌云坠在低空,随时掉将下来砸向人间,变成一场劫难。

“湖里应该有东西。”

简月说了句话,但是声音太低了,像是喃喃自语。师小冉没听清:“月姐,你说什么?”

简月:“我说湖里,应该有东西。”

师小冉想了一会儿,道:“你是说,凶手会把作案工具之类的东西扔到湖里?”

湖边的风又湿又腥,又闷又热,吹在皮肤上的感觉像蒙了一张被雨水浸湿的脏兮兮的烂棉被。简月抱住自己的手臂,散乱的目光落在湖面上,像晃动的破碎的阳光:“如果我是凶手,我会把一切能暴露自己身份的罪证全都扔进湖里。这片湖太大了,几乎没有可能被打捞起来。”

师小冉纳闷:“你说得有道理,可是目击者说凶手把一只包扔进了公园里的情人湖。难道包里的东西不是凶手的作案工具吗?”

简月的头发被吹乱,思绪也被吹乱,自言自语道:“是啊,为什么?”

她的手机响了,她心不在焉地把手机放在耳边,才发现是周行打来的电话。

周行正小跑上楼,喘着气问:“你在哪儿?”

简月道:“古伦湖湿地,我们找到了第一现场。”

周行:“我听小师说了。有什么发现?”

简月:“目前还没有。你那边有发现吗?”

周行:“打捞组从情人湖里捞起一只皮包,里面有一把刀和一双手套。上面有大量的血迹和指纹,血迹和郑泽川的血型匹配,正在提取DNA。”

简月很疑惑:“证物泡在水里那么久,指纹没有被破坏吗?”

周行道:“证物装在塑料袋里,还用胶带封住,基本保存完整。”

周行又说:“你赶快带队回来,我们今天得开会拿出方案。”

简月“嗯”了一声就挂了电话,看着碎光荡漾的湖面,感觉自己似乎站在湖水中央,随着风和水的流动在摇晃。周行找到了郑泽川的车,找到了被凶手丢弃的作案工具,她找到了第一现场,每一项重要的环节都被他们找到了。凶手的行迹线路似乎已经清晰,没有遗漏。

但是简月心里却依旧沉甸甸的,她看着波纹微漾广阔无垠的湖面,就像看着一只巨大的水深海阔的眼睛,这只眼睛用深邃的眼睛看着她,像是有话要对她说。

简月低声自言自语道:“湖水下绝对藏着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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