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救——唔!”
伸出的手被吞没进幽红巨兽的深口。
沉闷的合棺声响在头顶。
傅清微躺在了那个女人身边。
再宽敞的棺材也难并排躺下两个人,傅清微眼前一片黑暗,肩膀紧紧贴着对方的肩膀,像是躺在了一块冰怀里,严丝合缝,冻得她直哆嗦。
这人到底是死是活?
还是活死人?
傅清微将脸稍稍朝女人的方向侧了侧,大着胆子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没有呼吸。
她一阵心悸,就在她要收回手时,指尖被轻柔的气息拂过,虽然比起正常人的呼吸又慢又浅,但确实有气息呼在她的指背。
不仅如此,她还……
傅清微整个人僵住了。
因为她感觉到对方动了。
冰凉的长发丝丝缕缕地倾泻过来,流水一样,抚过她的脖子。
傅清微后背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
过了一会儿,凉意褪去,取而代之的稍微没那么冷——但也绝称不上暖热的呼吸在她颈间逡巡,像在观察觊觎已久的猎物。
傅清微闭着眼,心脏狂跳,伴随女人的动作,几乎能想象出画面。
半人高的棺材里,旁边的女人一只手支起身子,另一只手抚过她单薄的肩膀,拢住她的肩头,一边将脸埋进她脖子里,一边慢慢地将她扣入自己怀中。
她怀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香气,似木非木,似花非花,一个恍神的工夫,她的鼻翼便只剩下这一抹香。
傅清微感到了久违的昏沉,眼皮将阖未阖,抵抗的手尚未抬起便已放下。
女人还在拉近她们之间的距离,棺材里几乎留出了空隙。
鲜红一闪而过。
傅清微猛然从昏睡中醒过来,颈间传来尖锐的刺痛,似乎被陡然刺穿血管,她抬手用力抓住了女人的肩膀,仰起白细的脖颈,“你……”
生命力随着鲜血的流失而流逝,推拒的手如此软弱无力。
昏暗的棺内映着红光,女人抱着她耳鬓重叠,宛如一对交颈缠绵的亲密恋人。
傅清微彻底失去了意识。
*
“起床了,知道什么时辰了吗?”
傅清微从宿舍的床上醒过来,甘大小姐两手叉腰站在她的床前,“上课要迟到了,一会岳不群又要点名了。”
宿舍?傅清微环视周围熟悉的布置,她不是在道观里吗?她回来了?
所以确实是海市蜃楼?
不对。
傅清微:“岳不群不是早就结课了吗?都上学期的事了。”
甘棠换了一副表情,哈哈大笑道:“骗你的,不是上课,但你确实有正事要办。”
“什么事?”
“拜堂成亲。”
甘棠把她从床上薅了起来,推着她进了卫生间洗漱。
“快点,来不及了!”
傅清微面朝着洗手间的镜子,一听到这个关键词,就知道自己又入梦了。
咔哒——
眼前一黑又一亮,她一身凤冠霞帔坐在了梳妆台前,入目一片大红的喜色,面孔模糊的老人执木梳耐心为她梳发。
“一梳白发齐眉,二梳同结连理,三梳无灾无病落花又逢君。”
长发梳得柔顺无比,老人将木梳轻轻搁在台面。
芙蓉面柳叶眉,傅清微看着镜子里人比花娇的一张脸,已经没什么波动了。
一个梦的开头重复几十上百次,再多的激动也会化为如水的平静。
她从容地控制梦境快进,到拜堂时自动播放。
自从意识到对方是个女人后,她就在拜堂时注意到了更多的细节,比如对拜时,对方凤冠上的珠子会撞击出清脆的声响。
——就像自己的一样。
比如她垂在身前的手,柔嫩白皙,骨节纤秀,甚至有些过分的秀气了。
在这个无法逃离的梦境里,她每一次都能发现新的细节,苦中作乐观察自己梦里的另一半。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新人对拜——”
傅清微抬起头,看着同样直起身的女人,就在这时,细节出现了微妙的出入,那个女人朝她走过来一步。
傅清微怔了一下。
赞礼者高唱:“送入洞房——”
傅清微牵着红绸的一端,和女人相携步入后院张贴囍字的厢房。
花烛高悬,长案丰盛。
傅清微从门口走到床边,一身嫁衣的女人坐在用红色帐幔围起来的床榻中央,其衣如火,其人也似秋水。
傅清微接过一旁金色的喜称,伸向了红盖头。
如果她没有料错的话,下一秒梦就会醒了,她看不到那个人的真容。
喜称触碰到红盖头的边缘,垂落的金色流苏微微晃动,傅清微走了一下神,准备从梦里醒过来。
下一秒,盖头挑了上去。
傅清微:“!!!”
戴着凤冠的女人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夭桃秾李的脸,自成风华。
傅清微如遭雷击。
那个人,她竟然是——
女人撩起眼帘望向她,绯色的眼睛,像渗透了血一般!
傅清微惊叫出声,蓦地坐了起来,吹乱符纸的风已经平息,山间道观阴凉阵阵,她手搭在石棺边缘,仍坐在昏迷之前的棺材里。
不同的是里面只剩下她一个人。
傅清微抬手探向自己的颈间,迟疑地摸索着,没有摸到任何血迹,连伤口都没有。
怎么回事,是梦中梦?
随着她这个动作,一件衣服从她肩膀滑落,是那件绣着日月星辰的红色鹤氅。
傅清微抱着衣服环视了一圈四周,在不远处发现了背对着她的修长身影。
那人墨发一半用莲花冠束起,长身玉立。
傅清微视线顺着她披散的另一半长发蔓延开去,满脑子只浮现一个念头:
……好细的腰。
她攥着怀里鹤氅的白皙指节紧了紧,晃了一下脑袋,暗骂自己下贱,清了清嗓子唤道:“道长?”
道长回过身来,左手似乎握着一样物事,掩在手心,傅清微看不清。
“何事?”
“我是无意中来此,不知可否指点一条明路下山?”
道长讳莫如深地望着她。
被她漆黑的眼睛盯着,傅清微无端有些毛骨悚然。
“何年何月?”
“2029年9月20日。”
“报上名姓。”
“傅清微。”
“清微……可也是道士?”
“不是,我只是普通人。”
“哦。”道长把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落在她美玉无瑕的颈项。
施过祝由术后,已经看不出原来的伤口了。
“道长?”
女人看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幽邃,看着看着就想从哪里下口似的,傅清微连忙打断她的审视。
“嗯?”女人的容貌绝艳,应当配一副明媚骄阳的嗓子,却意外有些清冷。
但她音质清澈,质疏如珠玉,冷得并不让人产生寒意,只有一种干净之感。
她莲冠道袍,袖摆绣着祥云仙鹤,冰肌玉骨,有天人之姿,仍生出一种只可远观的飘飘仙气。
"不知道长如何称呼?"傅清微试探道。
女人静了许久,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似乎联想起不虞之事。
她冷哼一声。
“与你何干。”
“好的。”傅清微闭嘴。
还是个暴脾气的道长,不愧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玄门。
料想也不会有鬼冒充成她这样的道士,可能是道长和原先封印在这里的东西打了一架,对方不敌,她赢了,或者她道行高深,刚刚出关。
就算她是鬼,也是降妖伏魔的道士鬼,不会伤害普通人。
无论如何,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了。
傅清微松了口气,再次问道:“道长,我想下山应该往哪条路走?”
女人没有再为难她,挥手开了院门,道:“走吧。”
傅清微从开着的门往外看,雾气已经完全没了。
她抬脚出了门框。
身形却被那女人再次叫住。
她回过头,看见那女人站在门内,下午的光线偏移,刚好落在院子里她面前的地面,泾渭分明的一条线出现在她的脚下,仿佛割开了无数个漫长日月的昏晓。
女人问:“此间可还有战乱吗?”
傅清微凝目望她,极其认真地回道:“已和平近百年了。”
“那就好。”她似乎笑了一下,转身进了观内。
傅清微在紧闭的木门前驻足了一会儿,面向道观,俯身慢慢地鞠了一躬,才循着小路下山去了。
一张薄薄的纸片在阳光落在她头顶上时,亮出微微的光,似是纸人伸出的手。
*
观内。
女人冷眼看着满地黯淡了的符纸,棺材盖反面朝上掀翻在地上,遍布手指留下的干涸凌乱血迹的抓痕。
女人随手捡了几块沾了符力的的石头,捏了一把土充作香炉,就地设了个简易的法坛。
还缺媒介和沉香。
她在厨房同时找到了这两样。
女人点燃了三支香,面向法坛,双手举至额前,虔诚地拜了三拜。
她左手将三支香均匀地插在香炉之中,一字排开,烟雾袅袅,笔直向上,庭院阴冷,风飒飒拂动树叶,抖出巨大的声响,仿佛有什么应召前来。
“太上敕命,急诏坛前。鬼神借目,乾坤借法。急急如律令。”
她左手掐诀,右手在虚空迅速画了一道符,金光自空气里骤然隐现,没入一旁的水缸中。
缸水清澈,倒映出观内的高木,树影在水面无风自动的波纹里渐渐扭曲。
涟漪散去,水面出现一个年轻女人的倒影,正是刚刚从道观离开的傅清微。
她神情自如走在下山的道路上,全然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已被另一个人毫无保留地收进眼底。
隐在她发间的小纸人歪了歪脑袋,小心地把手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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