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真相（上）

谢兰若看着这个一身冷骨的小郎，问了大娘子，“他叫什么？”

小郎急步跑了过来，挡在了大娘子身前，“婆婆，别和他们说话，一上来就问这问那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小叙言，别胡说八道，婶子在外面排队都看见了，这两位公子给清音师太捐了善银，寺里刚刚熬了饭粥出来，你快出去盛点。“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娘子，面容端秀，头上缠着块布巾，一身麻布衫缀着补丁，浆洗得很是素净，她一上来就说自个儿是淑庆嫂子，自来熟地聊道：

“两位公子别见怪，这小子叫周叙言，爹娘前两年死了，靠吃百家饭长大的，见了面生的人，他都防着呢。”

谢兰若看着那小子说：“没事。“

大娘子见淑庆嫂子端了碗饭粥回来，忙把女娃交给她看管，自己拿了碗颤巍巍地站起来，拉了周叙言的手道，“走，婆婆带你去排队领饭粥。”

周叙言挣开她的手，仍是一脸戒备地防着人，“婆婆，我得盯着他们俩，哪儿也不去。“

淑庆嫂子见这孩子倔得很，怎么劝都劝不听，把碗里的饭粥倒进了他碗里，扶了大娘子往外走，临了不忘回头交代他，“好好地看着三娃，别把她给弄丢了。“

周叙言将女娃抱到椅子上坐下，端过那碗饭粥喂给她喝，小眼神仍不忘时不时地斜向上，瞪上他俩几眼。

老薛头乐了，他什么样的刺头没见过，这么小的还是头一回遇到，他从兜里掏出块令牌，吊在他眼前来回晃，“小子，识得这块牌子不？“

要不是怀里抱着三娃，周叙言就要跳脚站起来了，“这是北师军骑兵连的腰牌，我爷先前也有一块！”

说这话时，那双稚嫩的眼睛里哪还看得见一丝防备，亮堂堂的全是膜拜。

老薛头敛了神色，屈膝蹲在地上，平视着这小子的眼睛问道，“你爷叫什么名字？”

周叙言大声地告诉他，“我爷叫周久保。”

老薛头不知何故地低了头，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谢兰若在他身后问道：“认识？”

老薛头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抬手就摸上了周叙言的脑袋，“识得，他爷给谢老将军开过道。”剩下的话哽在喉口，他没有说的是，最后落了个万箭穿心而死。

山里起了风，掀起一阵阵的松涛，由远及近地袭来。

南溪寺里下起了雨，谢兰若靠在回廊的掉漆柱子上，看着周叙言一改先前的傲慢作派，扒拉着碗里的饭粥，吃得一脸的凶相。

他撑着肚皮放下碗，抹干净嘴后，稚嫩的嗓音便开始叨叨地说个不停，声音里间或夹杂着淅沥的雨声，诉说着无知而残忍的真相。

“我爹说阿德叔是被招工的主事给害了，我凑过去问他怎么回事，他蹲在门槛上就是不说话，嘴里一个劲地念着，庆大哥、高乔叔、刘大爷子也都是被人给害了。“

“打那以后，我娘就不让爹爹应召做工了，可是家里没有地，不做工就没饭吃，爹就求人去到了衙门大宅里给大官们翻修屋子，有天晚上他回来，又坐在门槛上不说话，还拿手一个劲地锤起了自己的脑袋。“

“我就过去问他怎么了，爹就告诉我，他在府衙里偷偷瞥见了招工的花名录，这次修坝的人里，寡妇村招过去的几个人，名字边上都打了一个勾，阿德叔、庆大哥他们当初也是名字上被人划了勾，上了工地就没的。”

“爹爹让我出去报信，可是任我怎么说，各家的叔伯们就是不信，他们还说这次招工给的银钱多，做一回抵得上别人干三回，等我回到家里，爹娘就倒在了屋里，地上摊了好大一滩血。”

“没了，一个个地都没了，“周叙言无助地抹着眼泪，哭得声音都哑了，”叔伯们被倒塌的澜水闸压没了，我爹我娘也被害没了。“

老薛头拍了拍他的小肩膀，“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儿郎，不许哭。“

周叙言含着泪点头，那双澄明的眼里生出了恨意，“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替爹爹他们报仇的。”

花名录上有标注的痕迹，难怪沈均宜这么急着要他们交出账本，难怪李元绪上缴了所有账本，却单单留下了那本工匠花名录。

谢兰若浑身僵冷地坐在地上，一阵阵的寒意泛上来，她极力克制下才没让身体抖起来。

到底是怎样阴损的人，怀着怎样的恨意，才会这么无声无息地置人于死地！

“师父——”

老薛头回头看过去，就见谢兰若红了眼，目光铮铮地问他：

“有没有什么人对北师军的将士恨之入骨，即便他们死后，也要让他们断子绝孙？！“

老薛头泪光泫然地道：“有。“

院子里凌空劈下一道闪，将暗夜撕扯成两半，雷声密如鼓点地轰下来，每一次炸响都震得人心惊胆战。

一妇人穿着蓑衣冲进了南溪寺里，扯了嗓门喊道：“淑庆嫂子、六丫她娘还有各家的大娘子，你们的木棚子塌了，那些个锅碗瓢盆、床褥衣裳全被山洪给冲走了！“

廊檐下炸开了锅，大娘子们哪还顾得上避雨，浑身上下就这么点家当，真丢没了那以后还怎么活？

她们将怀里的孩子全都扔在回廊上，交由周叙言看管，一个个光着脚踩在地上，顶着瓢泼的雨水朝山下冲去。

清音师太打伞追在她们身后，大声地喊话道，“木棚子没了就上南溪寺来，这里有地方住。“

孩童的啼哭声响彻了整个廊道，远处传来仓促下山的脚步声，夹杂着风雨大作的萧瑟，让整个南溪寺惨烈得恍如修罗地狱。

老薛头看着谢兰若躲在掉漆的柱子后面，她把头埋在膝盖上，手指死死地攒着直缀的下摆，脖颈上青筋兀起，她在极度隐忍中哭了。

他抬手覆在她头上，字字关切地告诉她，“没事，师父在。“

谢兰若断续的哭声传来，她抽噎地说，“我不会放过他们，我不会放过他们每一个人，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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