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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噩梦之源


赐宴前的准备功夫,当利公主已在内侍的引领下见到了圣人。

当利公主与齐王容貌酷似,圣人今儿心绪又激荡,见了当利公主,第一句话竟是:“朕方才特意瞧了瞧寿儿,与你们姐弟半点不像。”

仅仅是这么一句话,当利公主的眼泪就险些流下来。

圣人口中的寿儿便是齐王的独子,大名唤作秦禄。

齐王的身体看似康健,底子却有些差,子嗣上便有些艰难。他倒是看得开,也不多纳几个媵妾,齐王妃却心急如焚,不知灌了多少苦汤药,寻了多少偏方。好容易得了个儿子,一家人还没和乐两年,齐王就一病不起,临终的时候吩咐王妃,说儿子能生在皇家已是天大的福分,身为父亲,他希望独子福禄寿俱全,便有了这么个名字。

鉴于代王嫡长子秦琨过世得不明不白,圣人不敢对齐王的独子太好,甚至一直压着他的爵位。加上秦禄肖母,无论容貌气质还是言行举止都难寻齐王的影子,更莫要说继承到齐王惊才绝艳,圣人失望之余,也就渐渐减少了对这个孙儿的关注,今儿一瞧,未免更添几分失望和惆怅。

“寿儿是个好孩子。”当利公主知道大喜的日子不好提死去的弟弟,便道,“宝奴声名狼藉,嫡亲的哥哥尚有些恨铁不成钢,寿儿却对宝奴一如既往。”

隋辕虽有些纨绔,不成器,却是赤子之心,圣人也很喜欢这个傻小子,听见秦禄能不受外界风言风语的影响,对隋辕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在同辈人里头算很难得了。若不是智慧非比寻常,便是秉性忠厚,无论哪种都是好品质。

圣人叹了一声,有些惆怅:“这一点倒是像足了承儿,朕记得,承儿对几个弟弟也好得不得了,起初谁都当他在笼络人心,后来才知这本就是他的本心,始终如一。”

当利公主心中一突,猜到圣人要问什么,这一刻,她的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压抑二十载的愤怒和恨意几乎控制不住地迸发出来,可想到儿子们,她又有些举棋不定,嘴上却附和着圣人:“承儿从来不在乎别人恶意的猜测,他是那么的光明磊落,我……”所以,虽然是姐弟,他比我小上三四岁,我却什么都与他说,他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回忆起过往,当利公主的眼中已有了水光。

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陈留郡主已经嫁入了申国公高家,她也嫁到了沛国公隋家,境遇却天差地别。穆皇后见状,本就有些不快,偏偏高衡又酒后吐真言,说出他竞选之时卖力表现,只因他年岁比陈留郡主略小一些,以为圣人会令他尚当利公主,谁料竟被赐婚陈留郡主?

圣人听闻此言,勃然大怒,穆皇后亦是怒火中烧——陈留郡主非但是她的养女,从穆家那头算也是她的外甥女。怀献太子诞生前,唯有陈留郡主承欢膝下,抚慰穆皇后的荒芜寂寥,如今竟遭到这等委屈?穆皇后二话不说,寻了个借口,在后宫妃嫔与诸公主面前训诫当利公主,令她恪守妇德,贞顺贤淑,好做皇室表率。

当利公主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却只能生生受了。

穆皇后是她的嫡母,又是圣人心头至爱,后宫妃嫔、公主,无不要在她的手下讨生活。圣人本就将侄女看得比亲生女儿重,陈留郡主受了这样的委屈,与当利公主又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关系,虽然当利公主压根就没见过高衡。若为此事向圣人告状,必定讨不了好。更别说宣贤妃的身子已有些差,吃得药比吃得饭都多,当利公主不愿拿这些琐事去烦母亲,却又委屈非常,便将宫女、内侍们全打发了,自个一人随意在宫中漫步,权当散心。

她心绪烦乱,不知不觉竟越走越偏,猛地回过神来,自己也不知到了哪儿。偏偏宫女们见她烦躁,不敢真得罪这位受宠的公主,不远不近地跟着,竟将她给跟丢了。

当利公主在偏僻却道路交错的皇宫迷失了方向,没头苍蝇般地转了很久,却连个路过的宫女内侍都找不到。这时却忽然听到了动物的悲鸣——那声音实在太过凄厉,当利公主僵在原地,不住发抖,好容易有力气挪动脚步,本想快点离开,悲鸣声却渐渐小了下去,只余呜咽。

一时间,当利公主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将钗环配饰悉数卸下,用帕子包好,放进怀中,蹑手蹑脚地往发出声音的地方挪去。

她记得那个声音——武成郡公经常弄些西域的小玩意送给妹妹穆皇后,其中便有一对眼珠似琉璃,身子不过巴掌大,毛色纯白如雪,温驯可爱至极的小狗,名唤雪琉璃,当利公主眼馋极了。后来雪琉璃生下了三只幼崽,穆皇后送了一只给陈留郡主,赐了一只回穆家,另外一只却是齐王在朝堂表现出色,得了圣人嘉奖,当圣人问他要什么的时候,他向圣人求的。

当利公主还当弟弟是为了自己,满心欢喜,左等右等,硬是没等到礼物,便杀上了齐王府,谁料齐王一脸诚恳地说,那只雪琉璃是为魏王求的。

见姐姐气得七窍生烟,齐王还劝当利公主,说你是大公主,圣人宠爱,母妃又是三夫人之一,还有我这个弟弟在,要什么好东西没有。魏王的日子却比你艰难很多,明明是皇子,除份例外也就没别的了,喜欢什么都不敢表露,平日缩在最后,闷声不吭。难得他喜欢一样东西喜欢到自己都能看出来,身为兄长,我自然要想办法让他开心些,免得日后回想起来,年少的时光竟是一片阴霾,半丝温暖也不曾有。

当利公主虽知弟弟就是这样的性子,仍旧生了好久的闷气,对雪琉璃也就越发念念不忘,如今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听到雪琉璃的声音,哪怕知道情况不妥,她也要去看看的,如果发现了不对,也好过事情找上门。

她没想到,只因这么一个念头,却成了半生的噩梦——不足十岁的魏王手上、脸上、身上沾满了血,他用匕首狠狠往雪琉璃的身上划着口子,每一刀都带出淋漓的鲜血甚至破碎的内脏,雪琉璃那清澈如同琉璃的眼珠已被挖了出来,四肢离散,早就没了气。

当利公主吓得僵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喘,眼睁睁地看着平素木讷寡言的魏王凌虐着可怜的雪琉璃,明明是个十岁都不到的孩子,脸色却那样的阴狠、狰狞。做完这一切后,他干净利索地将沾血的衣裳一脱,往脸上细细一抹,擦干血迹,方往旁边的井里一抛,连带着扔进去的还有匕首的鞘。

魏王走了之后,当利公主仍旧吓得不敢动,却见他没过多久又回来了一趟,细细瞧了一圈,确定四下无人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当利公主才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她急急出宫,奔到齐王府,拉着齐王的衣袖,瑟瑟发抖:“阿承,我,我看到了——我——”

“阿姊?”齐王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听当利公主语无伦次地将事情经过讲明,神色一黯,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柔声安慰道,“不要害怕,阿姊,你告诉我,当时有第三个人在场么?”

“没,没有,只有我看见了,我不敢动,怕他发现我,也将我给杀了。”当利公主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她紧紧抱着弟弟,反反复复地要求弟弟做下保证,“阿承,我怕!他不是人,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你不要再靠近他了,好不好?”

齐王应了下来,叮嘱当利公主莫要露出异色,未过几日,便传出雪琉璃惨遭虐杀的消息。因为韩王几次眼红过雪琉璃,强夺未得,井中发现的衣物和刀鞘又是韩王所有,此事便以韩王受罚,暴虐的名声逐渐传开,魏王得了补偿,顺带入了穆皇后的眼为了结。

时隔多年,再度回想起那一幕,当利公主已不似昔日惧怕,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愤怒——她已经明白,魏王之所以虐杀雪琉璃,只因他杀不了齐王。

听起来很可笑,不是么?齐王明明是偌大宫廷中唯一无条件对魏王好的人,魏王却最为憎恨齐王,恨到齐王送给他的礼物,他非要用最残忍的手段毁去才算解恨。

每想到此处,当利公主便恨得牙痒痒——齐王并不求魏王什么,只希望弟弟们都能过得开心,却触动了魏王敏感又自卑的内心。魏王压根看不到齐王的好,认定齐王虚情假意,拿自己赚温文贤良,友爱兄弟的名声,因此对齐王恨之入骨。也不照镜子看看,你秦寅算哪根葱,哪根蒜,齐王若还在活着,从圣人到文武百官都不会瞧你一眼,用得着大费周章来拉拢你么?

只是……当利公主又犹豫起来。

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无凭无据的,圣人未必会相信,即便相信了,眼下也未必能找到比魏王更有能力的继承人。更不要说自己那两个孽子,一个彻彻底底地站了队,一个也有所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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