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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永宁首日


八月初八,永宁节,圣人、皇室宗亲、权贵门阀、文武百官齐聚长安南郊圜丘,祭天酬神。

祭天之事干系重大,忌讳甚多,若非夏太祖秦严一力抬高嫡妻的地位,即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也不能参加,更莫要说旁的女眷。好在定例已有,男人们去祭天,地位足够的命妇们贵女们会被邀请入宫,由郭贵妃、李惠妃和刘华妃三位妃嫔设宴款待,等待着晚上的宫宴。身份不够的命妇们就只能在宫门外候着,依着顺序,朝太极殿的方向磕头。

磕头的想进宫,进宫得又分了三六九等,有在门外候着的,有在偏厅等着的,有在正殿站着的,还有端坐其中,言笑晏晏的。这样强烈不对等的待遇,毫无疑问会刺激到人,让他们渴望向上爬。

秦琬搀着母亲,不肯假手于人。

十年流放,难产又折了幺儿的经历,对沈曼的身子造成了难以言喻的创伤,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到了“虚不受补”的地步。好在她是武将之女,年轻的时候也好骑马打猎,底子尚在,精心调养也堪堪好了些许。却仍是禁不得风,禁不得吵,禁不得累,脸色还有些蜡黄,瞧上去恹恹得罢了。

代王府规矩森严,自然没人敢打扰王妃清净,到了宫中却不那么轻松自在。哪怕圣人深知长子的本事,若没沈曼护持,多少个秦恪也死在流放之地了,又见沈曼病得这样厉害,对长媳十分欣赏和体恤,给了她诸多特权和优待。饶是如此,也不能抹去秦琬的担忧。几乎是一大早上,她见着母亲的第一刻,眼中的担心就没少过,更没将目光从母亲身上挪开分毫,唯恐沈曼支撑不住,当场昏倒。

沈曼知女儿一贯懂事,见她今儿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笑了起来,笑容过后,情绪又有些低落。

唉,总归是她不中用,好容易熬得苦尽甘来,偏偏坏了身子。若是能给裹儿添个弟弟,平安抚养长大,此生也没有遗憾了。

郭贵妃、李惠妃和刘华妃都只是从一品的四妃,虽说资格老又有儿女傍身,对着一众正一品的,只需要对她们行半礼的王妃公主便有点底气不足的感觉。以她们的身份,加上如今的尴尬局势,自不会像从前穆皇后在的时候一样,人人上着赶着趋奉,殿中欢声笑语不断。

三妃也知晓这一点,便将宴设在了御花园,短暂的聚会和赐宴过后,贵女命妇们可寻与自己关系好的人,三三两两说着小话,也少了好麻烦,省了秦琬不少心。只需沈曼熬过之前的废话场合,晚上的宫宴再亮个相,就不会有太多问题。

心口大石落下,秦琬终于将注意力分向旁人。

她对旁人的视线向来敏感,打自己一入场,就感觉到了无数人打量的目光,恶意的、好奇的、鄙夷的、怜悯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秦琬懒得计较那些对她心怀恶意的贵女命妇,却对别人的善意十分关注,她抬起头,借着与高盈打招呼的功夫,不着痕迹地看过去,就见一盛装丽人目露悲悯,温柔地看着自己,观其装束和年龄,竟是蓝充仪。

面对蓝充仪的怜悯,秦琬倒没觉得受辱,只觉得奇怪。

按道理说,蓝充仪因出身而不被上流社会接纳,哪怕不愤世嫉俗,对这个圈子也多半有些看不惯。瞧见贵人落难,即便不开心,也不至于怜悯才是。好歹也是在后宫摸爬滚六七年,破格做到九嫔之一的人,连这点眼力和掩饰的功夫都没有?

她不知晓“前世”之事,自然不懂蓝充仪对莫鸾的痛恨,想到代王妃换了人做之后,代王平安回来了不说,嫡出的女儿也有了,越发觉得莫鸾可恶。虽说她不记得沈曼前世嫁给了什么人,却也清楚,凭这位王妃在流放之地十年苦熬,将夫婿女儿照顾得妥妥贴贴的刚强,日子怎么也不可能过得差,更不至于苍老衰败至这个模样。

因一己之私,直接改写了两个无辜又美好的女人得命运,害得陆夫人忧郁而死,沈曼元气大损,寿元未必长久……何其可恨,何其可耻!

蓝充仪是个感情十分纯粹激烈的人,哪怕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内心也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明明是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可她眼里就是揉不得沙子,一想到圣人厚赏莫鸾的嫡长子,越发不满,免不得厌恶地看了不远处与魏王妃交谈的莫鸾一眼。

今天之前,秦琬未曾见过蓝充仪,却从蓝充仪不提携恩主巨平侯府的举动中,大概明白这位宠妃的性子应当属于比较烈,甚至比较单纯的那种。若非如此,她不至于放着大好的后台不要,生生将自己逼入了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以圣人的眼光和性情,也不至于真宠爱一个品行有瑕疵的女人。当然了,这些话不能对秦恪说,他因生母的遭遇对蓝氏芥蒂很深,根本没办法消弭。

秦琬本就想看看蓝充仪是什么样的人,好证明或更正自己的评价,偏生蓝充仪又对她抱有善意和怜悯,这就让秦琬更加好奇。她一直留心蓝充仪的举动,见着对方的眼神,下意识就想岔了。

怜悯自己和阿娘,厌恶莫鸾,不知是否顺带捎上了魏王妃……蓝充仪是宠妃,比旁人早知晓什么事情,实属正常……

看样子,魏王已求到圣人跟前,想为苏锐的嫡长子苏彧聘她为妇了。

不,仅仅是这样,还不至于让蓝充仪如此。

那么,魏王究竟做了什么事,才得罪了这位圣人的宠妃?

秦琬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到答案,毕竟她的思路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哪怕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也没办法再往深处琢磨了。

不过,托蓝充仪的福,秦琬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阿娘,阿娘——”秦琬轻轻扯着沈曼的袖子,见沈曼侧过头来,才亲昵地对母亲咬耳朵,“你看那边,与苏家小娘子相比,安娘子的神韵竟更像魏王妃呢!若不是苏家小娘子长得和莫夫人一模一样,我定会认错人!”

沈曼对女儿很没办法,又不好在公共场合发作,只得嗔道:“你又浑说!”

秦琬一贯是在“慈父严母”的环境下成长的,早知道母亲对自己何等刀子嘴豆腐心,闻言便笑嘻嘻地说:“我知道这些话会对陆夫人清誉有损,这不是对阿娘说嘛!”

大抵在天下父母的心中,儿女都是一样,永远也长不大。沈曼纵知女儿做得有些不妥,也忍不住再看了魏王妃和安娘子几眼,觉得秦琬说得很对,这才收回目光。秦琬则看了那边好一会儿,眼中流露一丝兴味。

众所周知,魏王妃曾被生父的妻妾争斗所吓,很长一段时间安静得和玩偶似的,旁人问十句也不答一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也就苏锐能与妹妹说上几句话。莫鸾嫁进苏家后,费了好大的心力,终于让小姑子多了些烟火气,自己却因操劳太过,月份又轻,压根没发现,硬是小产了。若非如此,苏锐的嫡长子也不至于就比魏王世子大三岁。

按道理说,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魏王妃和莫夫人的关系应当极为亲近才是。事实也却是如此,魏王妃淡淡得,不怎么爱理人,也不怎么爱说话,唯独与嫂子能谈上几句。在外人看来,这无疑是亲近的表现,秦琬却发现,与莫鸾交谈时,魏王妃的神情虽然柔和了下来,眼中也有了一丝温情,骨子里却还是冷淡疏离的,对唯一的侄女更不用说,爱理不理。倒是安娘子接话之后,她看似冷淡,不经意间却流淌着点点和煦,态度之和悦甚至胜过对自己的亲女儿灵寿县主。可见这两人虽差着年龄,隔着辈分,却颇为投契。

魏王妃……有性格,有意思!

有这么一位不食人间烟火,地位却稳如泰山的母亲,魏王的嫡出子女也应当是清高骄傲的,如若不然,便是受其父影响了。

秦琬见过魏王一面,深知对方的可怕。她明白,像魏王这种出身和经历的人,心思必定十分深沉。偏偏之前魏王太过低调,没多少人了解他,哪怕从现在开始也略有些不足。虽说人人都有不同,要从魏王嫡出的儿女尤其是魏嗣王的身上瞧出魏王的一两分做派,也不是难事。

说到魏嗣王……

沈曼见秦琬不是很安分,忍不住问:“你在找谁?”

“德平郡君。”

听见女儿的回答,沈曼无奈叹息,目光落到坐在郭贵妃旁边的馆陶公主身上,略略打量了这位骄傲的三公主几眼,小声说:“馆陶哭过,心情正不好。”

秦琬闻言,眼睛一亮:“阿娘能确定么?”

“你这孩子,竟质疑起阿娘来!”沈曼又好气又好笑,“年纪轻一些的皇子皇女,阿娘不了解,还能不明白馆陶不成?”馆陶公主为找个兄弟做依仗,对代王热络过好一阵子呢!若不是碍着穆皇后,不敢成天上门,她连指腹为婚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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