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桑田 之陆
长安,吴国公府。
浓浓的药味萦绕在正院,久久不曾散去。来来往往的下人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整个院子一片死寂。时不时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更此处添了几分压抑。
吴国公夫人颜氏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凝视着好不容易睡过去的赵肃,轻轻地握着他的手,眼眶微微泛红。
她年纪也大了,休息越来越不好,白天经常莫名其妙就盹过去,晚上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正因为如此,儿孙谁也不敢让她累着,恭恭敬敬请她去休息,甚至跪下来劝她。不希望一个倒了,两个也一起倒下,颜氏却固执地守在丈夫床边,不肯离开。
年轻的时候,她顶着“代嫁”的帽子,怀着“下嫁”的委屈。虽然嘘寒问暖,贤惠备至,夫妻却同床异梦,没有半点交心的地方。
再后来,赵肃的官越做越大,大到曾经瞧不起的人都对他谄媚有加,曾经看不起赵肃的颜家也不得不弯腰讨好,有求于他的颜氏就更是战战兢兢地过日子。
她守着三个儿子,看着他们慢慢长大,也看着侍妾庶子一个个地蹦出来,不属于她的孩子,被他送到她的膝下。
然后……一个又一个地送出去战场,再也没有回来。
不是没有怨过、恨过,可兜兜转转大半辈子,临到尽头,蓦然回首才发现,这个主宰了自己几十年,犹如高山一般的男人轰然塌下的那一刻,她非但没有笑,眼中却有了泪光。
赵肃模模糊糊地醒来,依稀看见妻子抹着眼泪,心中登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他自卑微弱小的时候就立下了誓言,一定要出人头地,混出个模样来。为此,他愿意拿一切来交换,无论是良心、尊严,还是婚姻。就像一只饿极了的狗,谁给他肉骨头,谁就是他的主子。
现在想来,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怕。
但当时的他,真真切切,就是那副模样。
饱尝过人情冷暖的他,得势之后,虽有很多人投效,他却一个也不相信。他觉得,这些人都是看在自己蒙受皇恩,非常强势的份上。如果自己稍微露出一丝软弱,就会被撕得粉碎。
所以,他迫切地需要儿子,需要很多儿子。这些儿子将成为他的亲兵,他的臂膀,他的希望。
一个家族要枝繁叶茂,才能经得起风吹雨打。他不相信远亲,也不相信近邻,他相信的,唯有自己的骨肉而已。
他有很多很多侍妾,有名分的,没名分的,算都算不清。光是府里有名分的妾给他生下了十个儿子,七个女儿,全都被他送到了颜氏那里,并定下规矩,所有的儿子三岁就要开蒙,读书习武,一应待遇都是一样的。而那些没有名分的侍妾生下来的儿子,就充做他的“养子”,也一起跟着同父异母的兄弟们学习。
外人嘲笑他穷人暴富,不懂规矩,家中嫡庶不分。甚至有人在私底下说,他家的儿女,教养一定不好,他们是绝对不会与这种人家联姻的。
这些话,他听过,却不放在心里。
规矩都是人定的,赵家若能一路荣华,别人自然不会觉得他们家嫡庶不分不规矩,只会上着赶着攀亲。他们家再守规矩,一旦没落下去,也是无人问津。
赵家起于寒微,根基太浅,赵肃压根不指望自己的儿子能出什么读书的种子,就算出了,他也很清楚,自家肯定比不上那等老牌的世家、勋贵,走这条独木桥,非但过不去,还可能被人踩死,不如一条路走到黑。
他们家想要保证荣华富贵,至少有两三代人要死在战场上,用命来稳固家族的地位。等到日后被君王忌惮,再改行也不迟。再说了,若真到那份上,什么都值了。
武将是狼,狼就应该放养,在生死中厮杀。被圈养的不是狼,是狗,成不了大器。
既然是打仗,谁能保证自己一定不死?三个嫡子送到战场,很有可能都回不来,但十三个儿子呢?总有一个能被老天保佑,捡回一条命吧?
为了他的宏伟夙愿,也为了稳固他的地位,抬高他在诸将心中的分量。天子明明下诏,男儿弱冠方可从军。他却仗着自己是军官,可带亲兵,儿子往往是十五、六岁就上了战场,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没有享受一天都护之子的风光,最危险的地方,他总是让儿子们先去。
……最后,三个嫡子,只活下来了一个;十个庶子,虽然活下来了一半,却有两人残疾;至于“养子”们,更是……
最难得的是,这些孩子个个都是忠厚心肠,竟没有一个人怨他。
他没有好好对待他的发妻,她却没有丝毫怨言,哪怕照顾庶出的子女也尽心尽力,不曾害过一个孩子,让他们都平平安安地长大;他委屈了自己的儿女,那些孩子却不曾恨他。
他病了这么久,病得自己都烦了,不管妻子还是儿女都没有厌倦,每天都侍奉在他的床前,不肯假于人手。
为什么还要苟活?为什么不去死?身为武将,老死病榻,这本来就是一种耻辱。为何不马革裹尸,轰轰烈烈一场?
他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就连药也是吃一口,吐一口,可他什么都不吃,也要将药咽下去。
赵肃都不明白,这么狼狈,这么脆弱,这么讨人嫌,他为什么还不咽下这口气,还在坚持。
可他又知道是为什么。
他的思绪,就这样飘啊飘啊,飘到了漠北,又漂到了河西。
在漠北那片广袤无垠,纵横数千里的土地上,大夏最精锐的部队,将与控弦百万的突厥,展开最后一次生死较量。
为了这一战,大夏动用了国库累计数十年的财富,以及这些年从战争中得到的巨额金钱,征发了数十万的民夫,调动了近十万士兵。
突厥经过几次的大战,以及内部一连串的****,他们丢掉了漠南,又丢掉了河西,只剩漠北最后一块土地,以及最后一战之力。
这一战,无论对大夏还是突厥,都是生死存亡的一战,就像大汉对匈奴那样。
大夏若胜,突厥便将彻底衰落下去,如同昔日的匈奴一般,再也无法对大夏形成像样的威胁;
大夏若败,非但突厥能够休养生息,东山再起,大夏国内也必定陷入动荡不安之中,或许就此没落下去;
封狼居胥霍骠骑……
封狼居胥,封狼居胥啊!
赵肃忽然手舞足蹈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高兴,只知道自己的内心被巨大的喜悦给填满。
就像当年,漠南之战大捷,郦深荣归故里后,人人都以为叶陵会接任安西大都护一职,谁料圣人却下诏,命他做安西大都护,让叶陵做北庭大都护。
没有人知道原因,各种各样的猜测满天都是,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认为皇帝对他宠幸太过。
只有赵肃知道,那么多年前的事情,陛下还记得。
赵肃的眼眶,渐渐地热了起来。
时间过去了太久太久,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的模糊念想,陛下却还记得。
这时,有什么声音,从天边传来。
“大捷!大捷!”
赵肃的眼前,出现了模糊的身影。
他一度以为那是他的幼子,河西大捷的时候,这个刚及弱冠的少年郎兴冲冲地赶回来报喜,他至今还记得那孩子狂喜的样子。
因为河西之战的胜利,他受封吴国公,达到了荣耀的顶点,却也失去了四个儿子。
下一刻,赵肃就发现,眼前出现的,不是他的幼子,而是他的长孙。
同样的英姿焕发,同样的俊美不凡,同样的喜气洋洋。
他想起来了,他的幼子已经埋骨黄沙之中,他的长孙,此时应当在远征军中效力,为先锋,为前驱,为****。
这是他的幻觉,还是他的梦境?
你——
“漠北大捷!”明明语速那么快,落在他的耳中,却是那样清晰,“凉王缴获百万辎重,斩敌三万!叶都护带兵冲进突厥王庭,俘虏了突厥可汗!自可汗以下,数百贵族,皆为大夏俘虏!姜都护歼灭了左贤王部精锐,效仿霍骠骑,至狼居胥山祭天,在姑衍山祭地!”
苏沃、叶陵、姜缘。
那你呢?你为什么回来?
仿佛察觉了他心中所想,他的长孙激动道:“大捷之后,叶都护喊孙儿前去,孙儿这才知道,此战之前,圣人曾对叶都护叮嘱过。一旦漠北大捷,孙儿必与告捷的袍泽一起,日夜兼程赶回,告知祖父这一消息!”
此言一出,满屋的人都振奋了起来。
圣人对吴国公的照顾,大家都看在眼里,吴国公重病之时,圣人亲自前来探望。发现吴国公府上下为她的到来非常折腾后,便改成每日派天使探望,加上这次……哪怕大家都知道,这是圣人为了让吴国公走得安心,可沐浴在这等不世出的隆恩之下,也仿佛吃了定心丸一般。
圣人……殿下……
赵肃仿佛回到了遥远的彭泽,年轻的他弯下腰,认真地与小女孩一问一答。
“九郎,穆家都有些什么样的人,很厉害么?”
“……穆家次子军功赫赫,受封武成郡公,为安西大都护,镇守西域……好男儿生于世上,就当像武成郡公一般,安邦定国,做出一番功业来!”
“安西都护府……在哪呢?应该是新设吧?”
“大概是在西边……吧?十年前便有了!您能否告知,大都护……究竟是多大的官呢?不瞒您说,属下只知武成郡公战功赫赫,无人不敬……”
武成郡公穆森、邢国公苏锐、楚国公郦深……吴国公,赵肃……
真好。
再没有什么,比遇见您,更好的了。
“安西都护府在哪呢?应该很远吧?”
“在西边,对您来说,或许有点远呢!但……”
但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去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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