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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五十六章 酒酣耳热


圣人见当利公主神色有异,便知必定发生过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索性单刀直入:“这些年,寿儿母子俩的日子如何?”

“皇家人自是生活优渥,尊贵非凡。”当利公主犹豫再三,强行压下满腔的愁绪和愤怒,却忍不住补了一句,“至于旁的……人走茶凉,也是寻常。”

听当利公主这么说,圣人也就明白诸王对齐王遗孤的态度,不由叹了一声,对旁人犹可,对魏王的印象却又坏了几分。见当利公主左右为难,他挥了挥手:“时候也不早了,你去宴上吧,朕随后就来。”

当利公主闻言,便知这次没机会说了,她心里有些后悔,可想到儿子,感情的天秤到底倾斜到了活人这一头——哪怕她真说了这桩陈年往事,也未必会因此动摇圣人的决定,十有八九就变成了小时候性子不定,现在大了已没那么偏激。

她有事倒没什么,可儿孙们……用一家人的前程乃至性命去换取一个并不确定的未来,当利公主未免顾虑重重。

待她走后,圣人才有些伤感地说:“孩子大了,不像小时候那样,什么都和朕说了。”

匡敏心道他们小时候也不会事事都跟您说,却不敢真这样驳斥圣人,只得委婉地为当利公主说好话:“大公主已为人母,顾虑自然多些。”

隋桎与魏王走得近,圣人早有所耳闻,自打魏王和代王两系联姻后,沛国公隋轩也渐渐靠了过去,当利公主却没半点动静,哪怕旁人都以为隋家两兄弟的态度已经代表了当利公主的态度,圣人却知不是那么回事。如今见到当利公主的态度,圣人就更明白了——当利公主与齐王的姐弟之情极深,魏王受齐王照拂良多,却不见回报,当利公主哪能不心寒?奈何儿子大了,做父母的管不了……就不知这其中,还有什么是非。

圣人记下此事,心道再找个时间,想办法问问长女,又有些惋惜。

他看重儿子,也喜欢女儿,奈何七个女儿没有一个性子真正像他,哪怕对政治最热心的长女当利公主也不例外。反倒是侄女陈留郡主继承了几分他的心性,看似温和,却是最果决不过的一个人,就连亲生的儿子也不能让她退让半分。不比当利公主,一听光辉事迹,谁都感觉她不怎么好相与,实则对儿子们一退再退,白白担了偏心的名声。

匡敏知圣人惆怅,便挑好听的话说:“老奴倒是觉得,海陵县主瞧上去有些面善。”

圣人岂能不会意?他对代王本就愧疚非常,如今又觉代王实在忠厚温良,一听得匡敏这样说,忍不住一扫惆怅,微笑起来:“不错,海陵倒有几分朕年轻时候的样子,若——”说到此处,他忽动了一个念头,又觉得实在太过荒谬,便没多想。

秦琬留意到了当利公主的离开,却没多管,她扶着沈曼,在内侍的引领下,款款向太极殿走去。沿途见到的所有人,无论内侍、宫女还是妃嫔、命妇,对她们的态度都比从前更为热络,殷勤。

沈曼虽做了多年的代王妃,却是第一次享受这等万众瞩目,谁都满面堆笑与自己打招呼,争相讨好奉承的场景,不免有些飘飘然。好在她心智坚定,沉迷片刻便恢复了素日的端庄雍容,那种自己说什么便是什么,正一品贵妇都不敢对她有所违逆的感觉却留在了心底。

代王见着妻女,原本紧绷的神色下意识放柔了。

他本就温煦平和,这些年因流放之故,未免有些患得患失,畏首畏尾,对人对事便没什么精神,颇给人一种软弱可欺之感。如今放下心头大石,自身安危得以保证,也就捡回了皇长子的底气,举手投足都流露出一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高贵来。

异国的使者们先前都不敢东张西望,对皇长子也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如今见秦恪的言行举止,又见他的位置仅次于圣人之下,与任何人都不同,忍不住思量起来。

思摩使了个眼色,他的侍从处真会意,立刻塞了一颗金珠子给负责倒酒的内侍,小声问:“坐在皇长子殿下身边的两位女子都是皇长子殿下的妻子么?”见内侍面露吃惊之色,他连忙加了一句,“待会若是要敬酒……”

宫里的人哪个不是将“规矩”二字刻在心底的?听见处真这么问,内侍心中鄙夷,看在分量十足的金珠子的份上,小声说:“那是王妃与县主。”

处真连连点头称是,再塞了一颗金珠子到内侍手里,见思摩的目光又落到了坐在裴晋身后的裴熙身上,便随意问了几个问题,才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那位坐得很前的年轻公子是谁?若是待会要朝几位老大人敬酒——”

若非裴晋要告老还乡,以裴熙的身份,那是怎么也没办法坐得这么靠前的。圣人之所以命人这样安排,一是为了展现自己对世家、对老臣的优容;二便是要重用裴熙,态度摆明了放在这里。

这些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内侍平素也少有这么多进项,略一踟蹰,便道:“敬裴老大人就是了,裴郎君暂且还未领实职呢!”当然了,谁也不会怀疑,他一旦再入官场,立刻就是正五品上的大官,或者更高。

思摩恭敬地站在右贤王后头,半个身子藏在阴影里,若有所思。

县主,按照汉人的规矩,那便是皇长子妃所生的女儿了?至于另一位……都姓裴,又坐前后,可见是有血缘关系,但大夏又不像突厥,左右贤王的位置都是血缘继承。听说他们的官位大部分是要考的,此人年纪轻轻却能安然坐在这等位置上,可见本事非比寻常。

他对秦琬和裴熙印象很深——虽说他出去一趟,从街头到街尾,不知多少人用炽热的眼神看着他,这道视线仍旧是不同的。那是一种完完全全的评估,打量甚至是审视。只可惜当他往窗口看去的时候,只看见了裴熙和秦琬在说话,裴熙又立刻将窗户关上了,思摩并不能确定到底是谁在打量他。

这也是在大夏,他不好放手施为,若是在西突厥……

正当思摩盘算着这些的时候,气氛已被渐渐炒热——烈酒、丝竹、歌舞,这些本就是容易拉近彼此距离的东西,各国使者虽都是草原上的贵族,部落却哪有大夏的繁盛,珍馐佳肴样样不缺,莺歌燕舞应有尽有?

酒酣耳热之际,鲜卑使者似是酒意上头,大声说:“尊贵的大夏皇帝,您是带给我们光明和温暖的太阳,您的儿子们便是夜空中最耀眼的星辰,理当被众星所环绕。为何尊贵非凡的皇子们,竟只有一位妻子?”

圣人听了,微微一笑,回答道:“这是中原的礼法,汉人只能有一位妻子。”

“这样不好!”鲜卑使者既有些醉意,便没了平日的谨慎,极为自豪地说,“在咱们草原,只要够强大,就能拥有无数个妻子,生下上百个儿女。儿女越多,部落越强,放到哪儿都一样!”

这话说得实在粗糙,大臣们听了,涵养好些的还能坐得住,涵养不好的已是直接皱眉。有资格参加赐宴的皇室女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无不透着鄙夷,陈留郡主想到表姐大义公主,用力捏紧了手上的酒杯。

圣人非但没有生气,态度反倒极为宽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各地规矩不同也无可厚非。在中原,汉人只能有一位妻子,也只有这位妻子所生育的儿女才可以继承家业。皇室的规矩虽有些不同,大体上却是一致的。”

鲜卑使者听了,惊道:“一个女人所生的不同儿子,尚有高下之分,何况不同的女人?家业本就该由最强的人继承,岂能不论资质,只问出身?”

他这话说得也没错,胡人的规矩就是这样,一夫多妻,服侍男人服侍得高兴了,卑贱的女奴也能做可汗的妻子。所谓的大阏氏,大可敦,不过是最受可汗宠爱,遇到大事站第一个的女人罢了。除此之外,与侧室并无太大的差别。这也是都罗可汗轻易就贬妻为妾的原因,在他们心理,这只能说是从正妻贬为侧室,也极平常——你年老色衰,就该退位让贤。

都罗可汗的兄弟们没有对大义公主许下正妻之诺,只是对大夏文化了解得不够,又不敢轻易得罪妻族罢了。若他们清楚汉人对名分的重视,也会毫不犹豫地对发妻背信弃义,在他们心中,这根本就不是事儿。

这也是为什么处真会问秦琬是不是代王之妻的原因——沈曼的容色早被十年的流放和连续几年的疾病摧毁得差不多,秦琬却璀璨非常,在场至少有一大半人时不时偷偷朝她看去。在胡人心里,汉人所谓的重情义,顶多就是把年老色衰的妻子也带来这种场合,让她与新宠并列,以示地位罢了。这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哪里想得到秦琬是代王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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