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九章 权利之痒
秦琬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发火,她极为自然地走上前,捡起被秦恪摔到地上的奏折,认真看了起来。
张华眼皮一跳,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这位主儿注定权势煊赫,看奏折算什么,批奏折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也是快年过半百的人了,爬到内监不容易,还是别自找不痛快的好。
秦琬不过扫了几眼,便明白秦恪怒气冲冲的缘由——这封奏折的内容很简单,秦恪虽没正式登基,但他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皇帝了。既然是皇帝,纵然不想让亲娘过得更好点,也想让自己名分更正一点,这是人之常情。便有人提出要追封叶充媛为皇后,配享太庙。
马屁虽好,奈何拍到了马腿上。
都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但对一个皇室子弟,尤其是皇帝来说,叶充媛的出身实在是太低了。哪怕户籍上记载是良家子,都没有办法抹去叶充媛是打小就被悉心调-教的舞姬的事实。但对秦恪,或者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宁愿母亲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家女,也不希望她的读书识字、琴棋书画都是为了伺候男人才学的。
秦恪知道,这不能怪叶充媛,世道乱,卖儿卖女的不计其数,为了活下来,什么都可以不要。被拐卖都是幸运的,直接成了口粮的也不少。哪怕世道太平了一点,女人想活得好,也要看命。若是摊上了没天良的父亲,没钱了就拿家人换钱,一辈子就这样毁了的不计其数。这些都不是女人的错,而是男人的锅,但他就是觉得面上无光。
打小他就知道,自己生母的存在,是整个王府的污点。后来更是明白,若不是生下了皇帝的长子,又早早凋谢,叶充媛连现在的九嫔之末都混不到,顶多像钟婕妤那样,至多也不过是个婕妤,一辈子就这样。
他没见过这个女人,想要见,不敢见,没法见。他没办法去爱她,却也没办法恨她,只能装聋作哑,希望别人不要再提她。
明明这么多年都没人提起她了,为什么现在,他们又要旧事重提?追封皇后!可笑!贤德如张淑妃没有被追封为皇后,高贵如白德妃没有被追封为皇后,端庄如宣贤妃没有被追封为皇后,叶充媛怎能成皇后?难道就因为她生了他?他是魏王么?她是钟婕妤么?追封皇后的结局,难道不是他们沦为天下的笑柄?
秦恪对自己的出身,始终有一丝芥蒂,这份芥蒂只有最亲近的知道。故秦琬捏着这本奏折,只觉万分讽刺。
先帝才刚驾崩,就有人为了讨好阿耶,为叶充媛翻案了。不难想象,若是阿耶愿意,穆皇后指不定就连神主牌的排序,也要排到“叶皇后”的后面呢!
这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力,简直像毒药,明知道会致命,还是要咽下去。
短暂的怔忪后,她就回过神来,义愤填膺地说:“当真是小人行径,穆家早不复昔日风光,他们还想利用您去踩穆家一脚,可笑!难不成以为阿耶会和他们一般,对穆家心怀芥蒂,从而打击报复?真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明明是官员急于讨好新皇帝的行为,却被秦琬说成对穆家的落井下石,秦恪被秦琬这么一带,理所当然地想歪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煞是好看。
穆皇后对庶子不好的传言一直有,秦恪之所以被流放十年,也与穆皇后脱不了关系。在一般人的想象中,秦恪上位,可不就要对穆家打击报复?把穆家折腾得惨不忍睹,把穆皇后的神主牌从太庙移开,这才能解心头之恨啊!
凭心而论,穆家对秦恪的态度实在不好,在穆家看来,穆皇后给秦恪吃,给他穿,维持最普通的生活需要,已经仁至义尽了。压着秦恪,不令他出头,好把他给养废,扶植一个与自己无冤无仇,也比较好控制的庶子上位,方是正当。
这等行为,放到寻常人家,传出去,大家还要赞她一声仁德,能容得下庶子,不令庶子沦为仆役,但这套规矩不能往皇家套啊!再说了,人活于世,难道是吃饱穿暖就能一切都好的么?若真是这样,人与牲畜又有什么区别?
穆家虽没明着针对秦恪,态度却摆在那里,秦琬对父亲了解得不可谓不深,她明白,秦恪这是光顾着悲伤,还没想到那么远。等他回过神来,穆家哪怕就剩下一个郑国公府,那也是处处扎眼的存在。一个控制不住,他就可能对穆家动手,至不济也是呵斥。就更不要说那些为了讨好皇帝的人,踩穆家算什么?宠妃幼子得势的时候,他们连皇后太子都敢踩呢!
快意恩仇,固然通达,但帝国的主宰者不可以这样干。你可以绵里藏针,细水长流,润物无声,却不能对臣子这样粗暴简单,尤其这是你嫡母的娘家。故秦琬先点出这件事,果然不出她所料,秦恪的脸色几度变换,最后只余愤愤:“这帮子小人,我难道是这等心胸狭窄之人?”
秦恪虽然耳根子软,但有个好处,就是固执,而且要面子,尤其在女儿面前。哪怕他对女儿言听计从,但有些说出来的话,那是很难更改的。秦琬心头大石落下,奉承道:“所以我才说,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您富有天下,穆家纵是最鼎盛的时候,也是您的臣子,您会容不下?再说了,穆家虽有种种不法事,先帝却惩处了大半,风气为之一肃。之所以留下穆家嫡系,也是看在几代郑国公又都跟随咱们秦氏皇族东征西讨,战功赫赫的份上。太祖、太宗看重郑国公,才择了穆家女为儿媳。若是顺了这些小人之意,只怕会寒了功臣之心啊!”
别的不说,这些位于权利高端的家族,哪家没些仗势欺人的事情,没几个纨绔子弟呢?正儿八经的皇后,曾经的勋贵第一家族,只因为儿子没当上皇帝,就要被新帝清算,传出去像什么样?
秦恪深以为然,他不是不想追封自己的生母做皇后,可一旦追封了,按照朝廷的惯例,那必是父祖三代都要追封的,象征性对方嫡支一个爵位,也是必须的。真要把身世一扒,他的面子里子才真是掉得半点不剩。故他犹豫片刻,才道:“那咱们就不追封?”
“怎么能不追封,这可是您的生母,我的嫡亲祖母啊!”秦琬知秦恪的心意,怎么可能拦着不让他追封生母?只是怕有人为了讨好他,令他事事顺遂,久而久之,就不将法度当回事,以为皇帝做什么都可以,“要不这样,咱们私下里去查?叶家若有出息的人,咱们大力提携,憨实些的,令他做个富家翁,若是家中绝了嗣,又或是辱没了祖宗,那便罢了。至于朝堂,与其和大臣们为了礼仪扯来扯去,倒不如退一步。皇后之下便是淑妃,咱们追封叶充媛为淑妃?”
秦恪听了,心中一动,仔细想了想,他竟摇了摇头,有些遗憾地说:“我不如二弟、三弟,若他们还在,断不可能……德妃为先帝殉了……也罢,就追封叶充媛为贵妃吧!”
虽说做了这样的决定,他心里头却有些不甘,又不知道为什么。秦琬明白父亲的想法,赞道:“纵是贵妃,也要分个主次出来,不如咱们追个美谥,淑惠贵妃?”说是贵妃,却占了三个嘉号,还显得十分正派。
这句话深得秦恪之心,他不想追封生母太高的位份,但又觉得自己这样很不孝,愧对九泉之下的生母。也只能在体制之内,多给些补偿了。
秦琬见父亲仍露出一丝忧色,琢磨片刻,走到秦恪身边,附耳问:“阿耶,你可是在为二叔的事情烦心?”
论对秦恪的了解,秦琬若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果然,秦恪沉默许久,才道:“我虽不追究穆氏,但二弟……二弟确实蒙冤多年。只要一想到同是起……九弟仍是太子,在太庙中享受香火祭祀,二弟却坟冢荒芜,便止不住心中悲痛。裹儿啊,你说,父皇明明后悔了,可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赦免二弟和五弟呢?”
先帝当然不能临终前恢复梁王的身份。
穆家嚣张多年,得罪的人不计其数,圣人若是赦免了梁王,无疑会传递给大家错误的信号。到那时,穆家才真叫万劫不复。
若穆家只是后族,倒也罢了,拿他们一家的性命换梁王的名誉也不亏。政治斗争,无非你死我活罢了。偏偏那不仅是先帝岳父家,还是先帝舅舅家。先帝再恨穆氏族人,也不想看他们灭门啊!
“三年无改父道,这又是先帝断的案子。”秦琬斟酌片刻,方道,“至少这三年内,咱们只能像从前那样,偷偷祭祀梁王叔。您让我琢磨些日子,看看能不能拟出个方案来。怎么既全了先帝的愿望,又给梁王叔平反?若能给梁王叔过继个嗣子,咱们的心意才算真正尽到了。”
秦恪激动非常,连连点头:“你说得对,这事就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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