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乌兰,我与你只有今生,没有来世
不远处的升平搂,宫中乐姬唱着曲子:“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悻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悠扬的调子,在青红色的宫闱,九曲回肠。
乌兰想,幸而今日的黄昏下着细雨,遮掩了她脸上的泪痕。
皇婶母。侄儿。
这是她与小五之间最恰当的关联了吧。
半晌,乌兰嘴角绽开一个得体的笑容:“不必多礼。既进了宫,便一切自在些,就和在自己家中一样。缺什么,命人去内侍监要。想吃什么,来昭阳殿,皇婶母给你做。”
“皇婶母慈爱,侄儿惶恐。”刘小五拱手道。
这个深情地看着他的妇人,竟是当今皇后。
皇后如此平易近人。
她让初入皇宫的少年,感受到了温情的底色。
他从小没有娘。云浮山的云朵很白,风儿很轻。他无数次地幻想过,有一双妇人的手拂过他的脸庞,给他缝衣,细细在他调皮奔跑摔倒的伤口上涂药,在炊烟四起的黄昏唤“小五,回来吃饭呀”,就像别人的母亲一样。
是缺失太久了么?
眼前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妇人,竟让他有母亲的感觉了。他像幼小的孩子一样,想靠近她,想跟她多说会儿话。
祥云轩。
满殿的珍宝翡翠。
桌案上,摆着和亲文书。
赵如云坐在软榻上,用药杵慢慢儿地捣药。
心腹燕儿走进来,低声道:“奴婢去报琼阁打探消息,见着皇后了。皇后对淮南郡王殷勤着呢!”
赵如云冷哼一声:“她鼻子倒是灵,闻着味儿就去了。养大了的太子,是个假货。见官家抬举侄子,她便又想换个枝儿靠一靠。难道还以为天底下的好事儿,都要让她占去不成?”
“娘娘,淮南郡王可是在前线立过功的人啊,咱们偏殿那位……能争的赢么?娘娘苦心筹谋,可别是个废子啊……”燕儿焦虑道。
赵如云手中的药杵不觉使了使劲儿:“什么淮南郡王,纵是再有本事,能抵得过血脉么?本宫就不信,官家放着亲儿子不立,要立侄子。千古帝王家,没有这样的事!”
“那为什么官家封他为郡王,咱们偏殿那位,官家却是什么名分都不给呢?”
赵如云往偏殿看了看,道:“咱们这位官家自个儿都是历经一番血雨腥风才继位的,心深似海,哪有那么容易立储?把侄子召来,让两方争一争。帝王的权衡之术罢了。”
晓风细雨斜斜。
赵如云道:“本宫能等,可知安等不得。明日,和亲队伍便要出发了。本宫万不能让知安去……”
说着,她沉吟道:“宫外老夫人那边,有消息了么?”
燕儿附在她耳边道:“晌午老夫人让潘六来回话,说是妥了。找来的那姑娘,扮起来,跟咱们知安公主一模一样。就连耳边的痣,都点上了。没人会发现的。”
“别让她开口。等到了西狼,就说是吓的。公主金枝玉叶,没出过远门,乍见到了鞑子,生场大病,也合情理。”
“是。”
“明日一过,知安需藏起来。”
“老夫人打点好了,到时候知安公主跟着咱们赵三娘子娘家的箱笼回平安州,那边有人接应,有人照顾。娘娘放心,咱们赵府办事,周周全全。”
赵如云点了个头,从腋下抽了帕子,擦了擦眼角:“本宫不会让她委屈太久的。等重九登了基,本宫做了太后,定为安儿寻个天底下最好的女婿。”
“娘娘必会得偿所愿的。”燕儿道。
“本宫吩咐的戏文,让升平楼赶紧排。”
“是。”
那戏文,名唤《麒麟记》。影射的是仁宗时期的旧事。仁宗皇帝无子,认侄儿做儿子,立侄儿为储君。侄儿登基后不久,便轰轰烈烈地尊亲,认回自己的亲父。仁宗的遗孀,苦劝无果,郁郁在心,叹寡妇可欺。
官家那般心沉之人,会明白“侄儿终究不是儿”吧。
赵如云唤来重九,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浓墨重彩的大戏即将鸣锣上演。
如何让重九一举得到官家的心,至关重要。官家一旦立太子,万事就有了东风。
赵如云不信,有自己在背后运筹帷幄,重九会争不赢那个冷灶王爷的儿子刘小五。
细雨下到亥初。
勤政殿的灯笼晃悠悠的。
远处,起了薄烟。
阿九坐在藤椅上翻了会儿各州府呈上来的税收折子,又与金紫光禄大夫核实了和亲队伍的名单、嫁妆单子。商议拟定了写给西狼官方的信函,以及写给蒙哥赤的私函。
待殿内空下来,阿九方觉察到盖在膝上的毯子是冰凉的。
他咳嗽了几声,帕上有黑色的血。他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起身,踱出殿外,细雨湿流光。
他抬头,愣了愣——
乌兰提着一盏晕黄的长信灯,在檐下等他。
她今日穿着一身绛色的衣衫。
他记得她从景云观回来以后,就再也没穿过这样明艳的颜色了。
天光黯淡,灯火迷离,他的眼神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好了,然而,他看她,还是觉得她那么耀眼。
乌兰走到他身边:“我做了桐花糕饼,去尝尝吧。”
她的口气,很清,很淡,就像这段日子他刻意的疏离不存在一般。
他笑笑:“这两日,总觉得嘴边少了什么,原来是没吃昭阳殿往年都有的桐花饼。”
“传辇轿么?”她问。
他想了想,道:“不传了。今日能走得动,我与你一道走着回去吧。”
内侍过来,撑着大伞。
阿九和乌兰,在细雨中,缓缓往昭阳殿而去。
“今日,我在宫中无意撞见一个少年。”乌兰不经意道。
“哦,你说的定是小五。他是七皇兄的孩子。很是有几分聪慧。”阿九闲闲道。
“宫里人都说,这时节,召他进宫,是官家有立储之意。”乌兰道。
她的话里,有浅浅的试探。
她今日主动来找阿九,便是为着小五的。
她想知道,他是否真的不明小五的身世。
她想知道,小五是否安全。
阿九看了看她,道:“我以为这些事,你是不在意的。”
乌兰笑道:“是不在意。不过是深宫日长,听见宫人们议论,好奇罢了。”
“你今天见了他,觉得那孩子怎么样?”
“一面而已,不太好说。”
“你难道不觉得,他跟咱们的知意,有一点相似?”
乌兰低头:“堂兄妹,有一点相似,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阿九仰头:“是。但因为他有一点像咱们的知意,我对他倒是喜欢得很。”
长信灯,被风吹灭了。
阿九道:“这场跟西狼的战事,不知结果到底如何。有一晚做梦,梦见临安城被攻破,我一夜不曾睡。”
“我活一天,便不会让这种局面发生。要是我死了,皇后,这江山,你会稍稍照看吗?”他说的半像玩笑,半像真的。
没等乌兰回答,他又说:“算了,我死了,你还守在这里做甚呢?你应该自由的。你早该自由的。不过是因为我和知意,禁锢住你罢了。江山交由后人。我竭力做好身前事,身后事,奈何不得了。”
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乌兰站在他身边,闻着他身上浓烈的药味。
她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冰凉凉的。
“有时候想,来世再遇见你,我们会怎样。但,又觉得,只有今生,没有来世,也挺好。夫妻做一辈子,足够了。”他说着,命内侍重新将长信灯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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