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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砚梨花雨(1)


从我记事起,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梨树从来都没有开过花。

但我娘十六年来,没有一天忘记浇水。

她一边浇,一边感叹着黑水镇的水苦,不养花,也不养人。

她跟我说,若梨,等这棵梨树开花的时候,你爹的仇就该报了。

我娘当年是从汨罗千里迢迢嫁到黑水镇来,她出身湘绣世家,家传的“雪花针”,绣花能闻香,绣人能传神。

可是,只有我知道,那小小一枚绣花针,前一刻可以温婉描绘,下一刻便可一针封喉,快准狠地杀死一个人。

白天,我娘用针教我刺绣。

晚上,我娘用针教我杀人。

我娘告诉我,我的杀父仇人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所以,我必须勤学苦练,一日也懈怠不得。

皎洁的月色下,我问娘,为什么要在院中种这棵梨树,为什么给我取名叫做若梨?

我娘怔怔地念叨着:“你爹那次随着商队出境,临行时告诉我,等他那趟回来,便带我去中原。中原的春天,春风吹来之时,千树万树梨花开……”

娘没有等到爹。

也终是没能与爹一起看到那千树万树的梨花开。

爹所在的商队遇到了北凉军的掳掠。

爹死在了北凉。死在了北凉军的铁骑之下。

那时,娘才嫁过来半年。而我,尚在娘腹中。

北凉的武将拓跋金,是我的杀父仇人。

爹的死讯传来之时,娘便在庭院里种下了这棵梨树。

我爹叫做白云霄。是黑水镇最大的绸缎庄——“白锦园”的少东家。

黑水镇地处北方,苦寒之地,是中原朝廷的边陲重镇,与北凉接壤。

白家几辈人都在此地做丝绸生意。成群的马车和骆驼往来于此,将中原的各色丝绸运到遥遥的远方。

外祖父与白家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深信白家一门的人品,便结了亲事,将女儿嫁到黑水镇来。可外祖父定是没想到,娘的命会这般苦,在这黑山黑水的边陲,寡居半生。

白锦园的招牌一日比一日陈旧。

但中原、北凉两地往来的商旅依然认这块招牌,认白家的信义。

我站在白锦园的柜台上,人人都唤我一声:若梨小姐。

心中有仇恨,我便很少笑。常年一身梨花白的衣衫,神色如月般清冷。

只偶尔在灵山来的时候,我才会露出笑意。

灵山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是黑水镇七品武官副都尉方修远的女儿。她自幼年时,便喜欢来白锦园看我刺绣。她常常笑着说:“若梨,你有一双天下最巧的手。”

我喜欢灵山爽朗的笑容,好像清风吹过,乌云全都散了。她挽着我手臂的时候,我感受着她待人的热络。

方修远一年之中总要去几趟京都洛阳。每次回来,都带一些天子脚下的稀罕物件回来。比如,巴掌大的小铜镜,会走路的泥人,南地的胭脂水粉。灵山总是把那些物件分一半给我。其中,我最喜欢的是一种叫做“晴雪”的香,轻轻一点,一股淡雅的香味便飘出来,几日不去。

晴雪是梨花的雅称。这香是用梨花的花瓣做的。

我自小长在黑水镇,黑水镇的春天是极为短暂的,我从来没见过真正的梨花是什么样子。但闻着晴雪香,我眼前似乎出现了父亲曾经给母亲描述的画面,千树万树的梨花绽满枝头,如云似雪。

耳畔仿佛有悠扬的曲调:洛阳梨花落如雪,河边细草细如茵。

灵山跟我说:“若梨,我哥又受伤了。”

我的手并未停下,依旧在一块绢绸上飞针走线,但心底却咯噔一下,等着灵山继续说下去。

灵山用手托着腮,道:“哥总是不听爹爹的话。太守大人明明白白地说了,朝廷与北凉去岁好不容易签订的盟约,十年不战。任凭是谁,都不能去北凉挑事。他却带着一群乌合之众,夜袭北凉的军营,你说,险不险?这要是被北凉的人捉住,大作文章,我们全家就都完了。”

我淡淡道:“重不重?”

“啊?”灵山意识到我在问她哥的伤势,便道:“哥倒是贼得很,脚底抹油,跑得快,在敌营没受伤,可回来被我爹打了五十军棍,汗衫都被血珠子渗透了……啊,若梨,你在绣大雁吗?好别致啊。惟妙惟肖!”

大雁在绢绸上展翅欲飞,只差一只眼。

我道:“依我看,这事儿原不怪砚山。朝廷窝囊得很。被人家打怕了,便派了什么劳什子大臣北上,一通的求和,送岁币,方才签了那羞煞人的盟约。这些年,北凉的鞑子们在边境杀人放火,说抢就抢,朝廷只当睁眼瞎。皇帝老儿偏安一隅,哪管边民的死活?”

灵山忙将手指放在唇边,“嘘”的一声,左右看了一下,道:“若梨,你怎生跟我哥一样胡说八道!这要是让人听见,上报官府,还了得!”

我不再作声。

心里头惦记着方砚山的伤势。

他那般倔强的一个人,自然不肯跟他老子低头。他越犟,那方都尉定然越下死手。父为子纲,他只得受着。

灵山走后,我放下针线。

大雁的眼睛到底是没有绣。

心神不宁,是绣不好的。

晌午,娘照旧要睡会子午觉。我嘱小厮百鸣守着柜台,独自一人,怀中揣着跌打损伤药,往镇西的胡杨林走去。

漫漫荒原之上,浩浩朔风之中,高大的胡杨苍劲地挺立着。

我站在树下,张望了片刻。头顶上,传来一阵朗声大笑:“白若梨,我等你多时,你总算来了!”

我抬头,见一身青色衣裳的方砚山坐在树杈上。他脸颊上有几道伤,但不妨碍他扬起的嘴角充斥着明亮的笑容。

我靠在树干上,道:“看来方都尉还是将你打得不够狠。我只当你下不了地,却还是活蹦乱跳的。”

方砚山从树上下来,笑意褪去,神色认真起来:“若梨,对不起,我没能杀了拓跋金,但……但……此番偷袭,我杀了他身边的一个副将!你相信我,早晚有一天,我将他的头砍下来送你。”

我从怀里摸出药来,轻轻地给他涂抹着。

方砚山看着我,眼里有焦灼,有赤诚:“若梨,你相信我,我一定能做到。你信我。”

方砚山是十三岁那年趴在墙头意外发现这个秘密的。我娘绣了一副拓跋金的画像,让我练针。她让我跪在父亲灵前起誓:不杀拓跋金,永不出白家门。

本来,方砚山就十分痛恨北凉的鞑子。知道这个秘密后,更是将“刺杀拓跋金”当作目标。

他虽平时吊儿郎当,酷爱饮酒双陆,但他义薄云天,怜老惜贫,是个热血男儿。

我瞧着他,说了句:“我信你。”

他的面孔跟胡杨一般坚韧。

我轻声道:“砚山,朝廷数年积弱,要是有一天,有人能打败北凉就好了,边民便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地过日子了。”

方砚山叹了口气,俊逸的眉眼上满是无奈:“可惜,当今圣上无有开战之意。”

我们俩并肩坐在一起,看头顶寥廓的苍穹。

此时的我与方砚山都没有想到,若干年后,他父亲眼中不务正业、一身痞气的他,会成为名扬青史的民族英雄。而我与他,一生紧握双手,用尽全力,彼此折磨,到死不肯放过。

十六岁这年,黑水镇的天空,是我与他都找不回的清冽。

二月间,洛阳传来消息,皇帝突然病重。

太守下令,家家户户都要上交寿字白绸,送往洛阳。这是国师想出的主意,叫做集“万家寿”,给皇帝冲喜。

饶是这么冲着,二月末,老皇帝还是驾崩了。

举国大丧。

每日,街上有兵丁巡逻,不许老百姓有欢笑之声,家家户户门头要贴上白纸。

登基的新帝,据说是从前的五皇子,赵王刘慷。

他前头的四个哥哥都相继死去,他便成了长子。先帝病重之时,他守住病榻,寸步不离。举凡军国大事,必“赵王先启”。

市井有人传言,听出宫的老内侍们讲,老皇帝临死前召见了几个武将,指着北方,眼珠子瞪得老大,似有懊悔之意。

朝廷中碾灭许久的主战苗头,复又燃了起来。

可新帝登基之后,以雷厉风行之势,发落了主战派的几个武将,从此,朝堂上再也没人说起“打仗”两个字。

新帝紧锣密鼓地在“应天府”建立行宫。似乎随时准备“南迁”。国师上谏说,若练成不老仙丹,便可长生不死,永享荣华。新帝喜极,日日沉迷炼丹。

北凉见此,愈发肆无忌惮。

三月,我家院中的那棵梨树,竟然开花了。

虽只有零星的几点花骨朵,米粒一般。但我娘欢喜得一夜没有合眼。

她在我爹灵前笑着笑着,便流泪了:“云霄,梨花开了,是不是天意?我和若梨很快便能为你报仇雪恨了。”

而此时,我的雪花针已经悄然练得出神入化。

挥手之间,针出,烛灭。

三月末的一个傍晚。

我立于灯市之上。

马蹄声渐近。

一队鞑子骑着马大笑着奔来。

灯市上的人尖叫着,作鸟兽散。

唯独我,以梨花面具,半遮面,不躲不闪。

黑暗中,我被一个鞑子拉到马上,身后传来粗粝的笑声。

大肆抢劫一通后,马疾速地奔跑着,往北凉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停了下来。

我被扔在一个帐篷中。

看那鞑子的面色以及他与同伴的交流,我猜测,他是想将我当做难得的“贡品”,送给某个大人物。

帐篷中只有一盏昏暗的松油灯。

我和我袖口的一排绵密绣花针,都静待着前方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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