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砚梨花雨(8)
“端王之母忠烈殉国,天下正义之士皆惜之痛之。先帝生前,待端王甚是怜爱,更是嘱咐曾为赵王的官家,要善待幼弟。何来见弃之说?当此社稷危难之际,你出言不端,蛊惑人心,枉为中宫!”
那妇人说话的声音虽然轻柔,却是极严厉,掷地有声。
李氏看了眼来人,本欲张口呵斥,但见门外那一队手持遁甲的兵丁,气势顿时浇灭了许多。
她想不通,这个妇人不过是宫中一个不起眼的太妃而已,先帝众多嫔御之一,她凭什么能调兵遣将?凭什么能如此大摇大摆地闯入慈元殿?
她是本朝皇后,手掌凤印,先帝生前曾向顾命大臣说道:“吾家好儿媳,陇原李氏女也。秀毓名门,实为良配。”
一个婢子出身的人,凭什么能堂而皇之地教训她?
是的。这个乔太妃,名唤香儿,是从前端王之母漓妃身边的掌事宫女。
当年,漓妃从梨花台跳下,香消玉殒,乔香儿本欲随主子离去,可放心不下漓妃留下的皇子端王,便活了下来。据说,先帝曾数次不知不觉走到月梨殿,人去楼空,物是人非,只有乔香儿还在低头拾着地上的落花。
先帝问道:“漓妃已故,旧人离散,汝何以在此拾捡落花耶?”
乔香儿泣道:“如那花谢水溢,酒冷茶凉,世有凉薄之人,亦有长情之人。奴虽卑贱,心念旧主,愿做那一心一意的长情人。”
先帝大恸,封其为修仪,将端王交予她抚养。
是而,乔香儿算得上是端王的半个养母。端王素来以“乔阿娘”呼之。
李氏左思右想,冷静下来,她坐在慈元殿的正中央,向乔太妃道:“正因社稷当此危难之际,储君人选,事关千秋,更要慎之又慎。难道,官家尸骨尚未入殓,乔太妃便想趁火打劫么?抑或是周家对朝廷有不臣之心,想择主另立?”
宰辅等人闻听此言,忙跪了下来。
原本是一片忠心,被李皇后这么一讲,提及端王之人,倒成了“私心”。
乔香儿不慌不忙,笑了笑:“周家若果真有不臣之心,便不会任由官家用周大将军的人头去向北凉换取求和的盟约。忠奸千古事,由后人评说吧。”
她一挥手,门外的兵丁闯入。
军靴踏在地上的声音,如大雨前的雷声阵阵。
李氏站起身来,脸色有些发白:“你们想做什么?”
乔香儿道:“这几日宫中乱得很,皇后娘娘年轻,身子骨儿不大好,恐劳累成疾,便送入慈宁殿,好生歇息吧。”
李氏怒呵一声:“放肆!本宫是皇后!本宫要守在灵前主持大局。本宫要为大梁社稷,挑选新君!本宫绝不能让一个杂种坐上龙椅!御林军,御林军,御林军何在……”
话还没说完,李氏的口中已被堵上白绸。
乔香儿凑近她:“官家失德,日御数女。又听信国师之言,采处女之血炼丹。登基不过百日,洛阳已有数千名少女遭殃。当中不乏御林军的姊妹亲眷。如此,失尽人心,还指望御林军拼死相护吗?”
李氏往殿外看,果然不见御林军来救驾。
一张俏脸煞白起来。
待到送走李氏,慈元殿安静了片刻。
众臣鸦雀无声。
就连庭间风吹树叶的声音都听得分外清楚。
乔香儿并未坐下,仍站立在群臣面前。
宰辅赵识顾盼左右,清了清嗓子,俯身道:“请乔太妃上座。”
乔香儿仍未落座,看了一眼宰辅身后的诸人,缓缓道:“卿等是何意啊?”
那几人皆是三品以上的重臣,历经宦海沉浮,身侍两朝,个个老于世故。
皇后的想法,他们是明白的。若在宗亲中过继一个幼子,孩童好拿捏,皇后便成了掌政的太后,天下至贵。李氏仍可保满门的富贵,甚至比官家活着的时候,更上一层楼。
可若是端王登基,皇后则变成了“皇嫂”。寡居于宫,地位尴尬。前朝、后宫都将难有立足之地。她怎能甘心?
当下,众臣想了又想,决定顺势为之。但他们留了后路。若是皇后的娘家陇原李氏联合外臣前来京师,形势有变,便推脱自己被刀枪所逼,不得已而为之。
少顷,众人齐声道:“请乔太妃上座。”
乔香儿这才款款坐下。
那月白纱的袍子扬起,又落下,仿佛在慈元殿中下了一场六月雪。
门外那些持遁兵丁,多半都是周秉忠将军当年的老部下。
风云变幻之中,他们与她一起,赌了这一局。
城门楼上的丧钟一声一声地敲着。
悲鸣之声,响彻洛阳城。
乔香儿看了看众人,声音和软下来,道:“卿等皆知,吾儿端王,素来仁孝。为国为民,以天潢贵胄之身,亲入敌营为质子。先帝在时,每常语与诸人,幼子聪颖,胆识过人,或成大器。今,官家崩逝,家国无主,近支皇室血脉当中,唯剩端王。于情于理,当迎端王入宫,承继大统,卿等以为如何?”
宰辅赵识叩首道:“乔太妃所言甚是。”
众人随之道:“乔太妃所言甚是。”
乔香儿浅浅笑道:“卿等都是大梁朝的能臣。待吾儿归京,必不忘卿等这一番赤胆忠心。”
一番丧礼之后,刘慷从“官家”成了“先帝”,梓宫停在了正元殿。
为防节外生枝,乔香儿命宫廷礼仪官并数十名僧道,漏夜时分,护送梓宫到皇陵。
这厢,几队精兵,兵分三路,前往边陲,迎接端王。
黑水镇。
六月里,绿树浓荫,晴云轻漾。
风送馨香,荷心凉苦。
我倚在柜台上绣一幅《明月图》。一轮硕大的明月,照着九州四海,照着边陲胡杨,照着京都洛阳,也照着早已被北凉割去的幽州十城。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这幅《明月图》颇为浩瀚,也颇为苍凉。
灵山坐在我身边,神色有些紧张,悄声同我说:“若梨,新帝驾崩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周九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我手中的针线并未停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一关,周九总要经历的。”
灵山托腮道:“如果周九真的回到了洛阳,他会带我一同去吗?”
“会的。”
绣花针行到了胡杨林。
我用暗黄、褐色与褚色等几色线交织,描绘出我与方砚山曾无数次在其中并肩而坐的胡杨林。
月影之下,胡杨的脊梁挺立。
灵山有些有心,又有些羞涩,道:“若梨,你怎生那般肯定?”
我笑笑,不答。
新帝驾崩的消息,初初传到黑水镇,我便有了强烈的预感。落难的周九,前方有两条路,龙椅或者深渊。他没有折中的路可选。若他未能登基,便会成为下一任的当权者的眼中钉,势必除之。
要么,做皇帝。
要么,死。
我与方砚山皆已做了决定,与周九一起蹚过这条凶险的河,看着他站在洛阳高高的城门口上,振臂一呼,讨伐北凉。
若此生得盼王师北向,收复失地,河山圆满,胡虏尽除,我与方砚山便心愿达成了。
六月初六。
半痕明月,斜挂在天上。
有几匹骏马停在白锦园的门口。
几个身着宫廷衣裳的男女下了马,见了周九,齐刷刷跪在地上。为首的那个,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太监。
我听见周九欣喜地唤他:“阿翁——”
那老太监流着泪道:“奴才奉命,千里至此,片刻不敢停歇,至两股鲜血淋漓,为迎主子回宫,主持大局。”
周九问道:“乔阿娘如何了?”
老太监答:“乔太妃甚好。她坐镇宫廷。命奴才等速来接主子回还。”
周九瞧了瞧老太监,迟疑了一霎。
我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手中的绣花针迅疾地飞了出去。
但仍是晚了一步。
老太监出手太快。
绣花针只将他的匕首打歪,却并未将其打落。
匕首刺在周九的胸膛。
只差一寸,便是心口。
“阿翁,你为何如此待我。”
我听到周九的哀嚎像是夜月下的一匹孤狼。
一张捕兽的网从房梁上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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