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明日,就是你的死期
从小,乔阿娘就告诉他,忍字头上一把刀。
忍是身之宝,不忍祸之殃。
他随乔阿娘,从一处庵堂迁到另一处庵堂,从一处村落迁到另一处村落。有时候半夜听到疾风吹瓦的声音,乔阿娘慌忙抱起他就跑。
他问乔阿娘,为什么?
乔阿娘说,我们有仇人。
他说,我们从来没有碰见过仇人啊,您怕什么?
乔阿娘说,重九,娘不怕,什么都不怕,可是娘真的想好好把你养大,让你长大成人,娘死了也值。
他哭了,等我长大了,一定让您过上好日子,再也不必东躲西藏,我要把世上最好的给您。
乔阿娘搂着他,重九,娘相信,娘等着,娘一定努力活下去,享我儿一日的福,也是好的。
十多年的相依为命。
乔阿娘对他点点滴滴的好,都是可以清晰感知的。
渴了给他烧水,饿了给他做饭,冷了给他缝衣。不管境遇多难,乔阿娘都没舍得让他受一点委屈。有一年,他高热不退,有僧人开了个偏方,说是喝百足汤能好。所谓百足汤,就是蜈蚣汤,要去山上捉有毒的蜈蚣。乔阿娘二话不说,就上山了。
一走就是两天,险些没回来。
他在庵堂里等啊等,等到日头升起,又落了,等到天亮,又黑了。那时他就在想,他欠乔阿娘的,百世难偿。
乔阿娘啊,忍字头上一把刀,儿如今心口上真的挨了一刀。
若有朝一日,儿果真登上金銮,儿一定接您进宫。
孝敬您。
尊您为太后。
让您享天下之贵。
这样想着,少年按捺住心头悲凉的思绪,对赵如云笑笑,道:“口干得很,想喝点羹汤……”
“嗳,嗳,想吃东西,就是好些了……”
赵如云答应着,一叠声地吩咐宫人去做。
不多时,羹汤端上来,赵如云亲手喂他。
她柔声道:“孩子,娘知道你委屈,但是在这深宫之中,不吃点苦头,怎么能顺心如愿呢?太子之位,本来就是你的。如果不是当年孟皇后作祟,你哪会有在外面这十多年的辗转流离?男子汉大丈夫,把自己应得的,抢回来,才是正理。也对得住你九泉之下舅舅和亲娘。”
“您这些日子,跟乔阿娘有联络吗?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重九问道。
赵如云想了想,道:“你乔阿娘自然是好好儿的,无需担心。等咱们心愿达成,你想什么时候去接她,都行。”
她自认能糊弄住这孩子。
乔灵儿好久没出现了。这对于她而言,当然是巴不得的。
从乔灵儿把重九送到她眼前的那一刹起,乔灵儿若是个懂事的,就该自己消失。
就算乔灵儿不消失,她也有的是办法让乔灵儿消失。
她才不会傻到替旁人做嫁衣。
重九,只能是她的孩子。
将来,把控他、拿捏他的,只能是她。
早朝毕,阿九来了祥云轩。
他径自走到偏殿,来看躺在榻上的重伤少年。
赵如云坐在一旁。
嬷嬷适时地说:“淑妃娘娘守了一整夜,寸步未离。”
阿九轻轻拍拍她的肩,道:“辛苦你了。你颇通医理,有你守着悟儿,朕心甚慰。”
赵如云低头道:“替官家分忧,是臣妾该做的。”
阿九道:“今日朝堂之上,有人给朕讲了《吕氏春秋》上的一个典故。”
“哦?是什么典故?”
“今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一兔足为百人分也,由分未定也。分未定,尧且屈力,而况众人乎!积兔在市,行者不顾。非不欲兔也,分已定矣。分已定,人虽鄙不争。故治天下及国在乎定分而已矣。”
赵如云何其聪慧,马上领悟了其中之意。
她竭力抑制住心头的喜悦,轻声道:“官家,您怎么看这个典故?”
“朕觉得……甚有道理。治理天下和国家,就在于确定所有权的归属。朕想,昨晚,祥云轩之所以发生那么大的乱子,皆是名分未定引起的祸患。自从太子废了以后,东宫空悬。有些人难免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一旦名分定下,太子册立,宗室里头的人就不敢再轻举妄动了。朝堂也可安稳。”阿九缓缓道。
赵如云连忙跪下,道:“官家圣明。”
殿内所有人等,见状,皆跪下,齐声道:“官家圣明。”
阿九环顾了一下四周,道:“朕问了天象司的掌事官,四月廿八,是个好日子。就定在那一日,立悟儿为太子吧。”
“四月廿八,会不会太匆忙了?”赵如云说道。
目的既已达到,她偏偏表现得一点儿也不急。安然淡定。
阿九道:“不匆忙。早一点好。典礼的事,交给礼部和内侍监操持就行。”
他将视线定在榻上的少年身上:“悟儿,你觉得如何?”
少年挣扎着,想要抬起身子,却被阿九按住。
“全凭官家裁夺。”少年喘着气道。
赵如云嗔道:“看这孩子,发着烧,且没缓过来呢。如何还唤‘官家’?快叫‘父皇’啊。”
少年抬起头,迎上阿九的眼神。
那眼神就像临安夏日暴雨来临前的天,厚厚的云积压着,看不清云朵后面有什么。
或是清凉的及时雨。
或是宜人的风。
或是沉闷的雷。
少年口中涩涩的,嘴巴张了几次,终于唤了声:“父皇——”
阿九笑笑,点了个头。
一旁的赵如云,一边用帕子拭泪,一边欣慰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庭院中的青棠树,仪态万千。
阿九向赵如云道:“朕昨夜没有睡好,今日不免短了精神。朕去小憩一会儿,你给朕把药熬上,待朕醒来,刚好喝。”
“是。”赵如云温存地扶着阿九去了寝殿的榻上。
阿九道:“有个通医理的人在身边,比那些手脚毛躁的奴才们强远了,如云,多亏有你,幸而有你啊。”
“此生得伴官家,是臣妾几世修来的福。”赵如云俯身,得体道。
沉沉朱户横金锁,纱窗月影随花过。
宫中的日子,一天赶着一天,分外的快。
重九在太医们精心地救治、赵如云细心地看护、诸多名贵药材的调理下,伤势略好些了。加之他身体底子本来就极好,到廿七这一日,居然能歪歪斜斜地下地了。
赵如云叮嘱他好几次,让他多多休息,到廿八,册立太子,要行很多礼仪。
可重九在床上躺久了,躺不住。
这一天夜里,赵如云陪着官家去升平楼看戏去了。她体己的嬷嬷、宫人、内侍们也都跟着去了。知安公主早早在西殿歇下了。
重九慢慢踱到庭院,想要活络一下筋骨。
金炉烟袅,流萤残月。
他听见青棠树后头,有细微的响动。
他上前,一个熟悉的身影伸出手拽住他。
重九又惊又喜,想唤来人,来人却示意他莫要作声。
“马上跟我走。”那人道。
重九觉得很突然,身子一凛,道:“为什么?明日就是太子册封大典了啊。这一天,不正是咱们期待已久的吗?”
“赵如云已经败露。我亦被人追杀。明天,明天宫里一定有大动静。”
“可是,这几日宫里分明很平静。赵如云越发得宠。官家天天都来祥云轩。”重九道。
夜风吹拂着青棠树。
那人的声音在残月下,像是滚烫的蜡。
“你现在若不跟我走,明日便是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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