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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事情还都要从满一学年考试结果说起。

易青娥因为她舅出事的原因,学习明显退步。在胡彩香老师的一再劝说下,虽然参加完了全部考试,但名次总分,一下落到了靠后的位置。连过去老是拿前三名的腿功、腰功、把子功、软毯子、硬毯子功,都落在了十名以后。加上表演、形体、架子功组合本来就在中游。还有唱腔、道白考试也发挥得不好。因此,总成绩出来,是在女生的第二十七位排着。差点进了倒数前三名。易青娥连自己也没想到,会考得这么差。胡彩香认为,娃最近的确退步了,但也没退到这个地步。是有人在考试打分中,把对胡三元的气,撒在了他外甥女身上,把娃给黑了。因为考试老师里,就有郝大锤和他的两个酒友。但不管咋说,成绩已贴到墙上,谁也改变不了了。不过,就是按黄主任事前说的,搞末位淘汰法,易青娥也是淘汰不了的。因为她离末位还有三名的间隔。除非一次把女生淘汰四个。

可就在这时,黄主任偏偏开始组织开会,天天学习“反对送礼、反对走后门”的报纸文件。学着学着,不知怎么就把胡三元外甥女考剧团的事,弄成是这股歪风邪气在宁州剧团的具体表现了。于大量事实面前,很快,团上就有了一个结论:

政府在押刑事犯胡三元,为了把条件很差的外甥女,通过后门塞进剧团,在考试前后,背着组织,背着团领导,搞了许多舞弊行为。不仅拉拢团上一些立场不坚定的干部职工,故意在考核环节打高分,把一个本来完全没有演员条件的人,一步步从后门拽了进来。而且在最后的组织审定环节,胡三元还通过各种卑劣手段,以偷听会议、给评审人员用恶毒的眼色施加压力,以及放狠话,说谁要给外甥女使绊子,就让谁小心着等手段,终于把一个不该进剧团的人,从后门弄了进来。经过一年考核反复证明,从后门弄进来的易青娥,完全不具备做演员的一切条件。按照新的形势要求,必须予以清退。

很快,易青娥的事就传开了。

胡彩香老师气得当下就把一碗醪糟鸡蛋,啪地摔碎在地上了,说:“欺负人呢!他妈的都什么东西!阎王不嫌鬼瘦,还嫌这娃不可怜是吧?这些害人的家伙,到底是人还是畜生?”瘦导演把她的火给压住了。说现在发火没用,得想招,得抓住蛇的七寸呢。

他们又共同想到了米兰。

胡老师跟米兰又谈了一次话。

后来,易青娥听胡老师说:“米兰这个人在你的事情上,还是有良心的。我把要清退你的事跟她一说,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呢?她说,这娃条件不算最差的呀,并且在武功上是最能吃苦的。搞不好,还能培养一个好武旦出来呢。怎么能让她回去呢。不行,我找黄主任去。”

后来,事情就有了转机。但这转机,又几乎让所有人都哭笑不得。说让易青娥不学演员了,改行到厨房帮灶去。

有人说,这不是用童工吗?违法呀!可黄主任的解释是:“演员比炊事员苦多了,这是特殊行业嘛!能留下胡三元走后门弄进来的亲戚,本身就是组织宽大为怀了。按要求,那是要彻底清退,让娃背铺盖卷回家的。考虑到农村来的孩子不容易,保留下公职,让她学个做饭的手艺,那也是打着灯笼寻不见的好事。一个乡下农民,随便能进县剧团做饭了?这已经是组织上仁至义尽的安排了。”

被设计、被捉弄、被安排的人,永远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当你知道自己命运已被设计、被捉弄、被安排时,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

剧团院子都已传好几天了,连学生都知道,易青娥被安排到伙房做饭去了。可她自己还蒙在鼓里。那天,她就听楚嘉禾几个议论说:“其实做饭好着哩,还能多吃些好的。”她不知道这些同学在说啥,也就没有多听。可就在领导找她谈话以前,胡老师还是先给她透了点风,说可能要安排她去伙房帮灶。她就问,是临时的吗?过去她舅帮过,她也帮过,但那都是临时的。她觉得帮灶还挺好的。可胡老师说,不是临时的,是改行。就是让你永远学做饭了。她脑子嗡的一下就炸了。她说她不做饭。她知道,在九岩沟,做饭都是没出息人才干的。连女的都不喜欢在家做饭了,要上坡去跟男人同工同酬呢。胡老师说:“恐怕暂时改变不了了。很快会有人跟你谈的。你先去,来日方长么。到伙房帮灶,不要丢了练功,将来有机会了,我们再帮你转回来。世上没有啥事是死哇哇的,一切都是可以转腾的。不定哪天,你的命里来了运气,一切就都转腾过来了呢。”

任胡老师咋说,她都不愿意去做饭。太丢人了。跟娘咋说?跟爹咋说?跟姐咋说?跟一沟的人咋说?都知道她是出来学唱戏的,结果弄成做饭的了,那还不如回去放羊喂猪。放羊喂猪还不受气。尤其是咋面对这一班同学?考完试,人家学习不好的,都转行去学乐器了,有学吹笛子、吹喇叭的,有学拉胡胡的,有学打扬琴、弹琵琶、弹三弦、弹中阮的,还有学敲鼓、敲锣的。不仅比练功轻松,而且操着乐器也很神气,手一动,就是一串响声。舅不在,她想改行学乐器,肯定是不行了。她以为,她还当定了不喜欢再学的演员呢。没想到,给安排到灶房做饭去了。

紧接着,组织就找她谈话了。

谈话的是他们训练班的万主任。说是从哪个公社调上来的,为了解决两地分居问题。万主任平常爱吹笛子,能吹《东方红》,还能吹《一条大河波浪宽》。说是属于懂专业的干部,就安排到剧团里了。他平常都很少跟学员说话,一天到晚就在房里吹笛子。但团上人说,这家伙的笛子,吹得音调能从印度跑到外蒙去。据说她舅胡三元才说得难听呢,说让这号人当演员训练班主任,那纯粹是拿着裤腰上领子——胡整哩。可人家就当了,并且还老挨黄主任的表扬哩。万主任跟易青娥谈话很严肃。一杯酽茶,是用缸子盖来回撇着滗着喝的。烫得满嘴吸吸溜溜,头还直摇摆。易青娥进去,连坐都没让坐,就那样直戳戳地站着,脚手都不知朝哪儿放。她就一直拿指头扣着鼻子窟窿。万主任咳嗽了两声,问她:

“你叫易青娥?”

易青娥很是有些恐惧地点了点头。

“你舅是胡三元?”

易青娥又点了点头。

“这个人哪,唉,让人咋说呢。是你亲舅?”

易青娥还是点了点头。

“啥舅嘛,唉!你知不知道你的事情?”

易青娥摇了摇头。

万主任说:“很麻烦哪,撞到枪口上了。最近‘反对送礼,反对走后门’你知道吗?”

易青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不知道,是不合适的。因为,她听黄主任念过报纸文件了。

“你的情况,就属于‘反对走后门’这个类型的。你舅当初瞎胡闹,通过种种不正当手段,硬把你从后门弄了进来。现在形势要求严,要清理,谁也没办法。”

易青娥一句话都不敢说。她一只脚在另一只脚背上轻轻蹭着,等着万主任朝下说。

万主任接着说:“不过,组织上对你是很仁慈的。黄主任和我经过反复商量,还是给你留了个商品粮户口,叫你到厨房学做饭去。这也是个好差事,农村好多人想谋都谋不到手的职业。明天就去,灶房那边我们都安顿过了。先去烧个火、刮个洋芋、剥个葱蒜、择个菜、洗个碗筷啥的,慢慢再学炒菜、做饭。这也是重要岗位嘛!革命工作不分贵贱嘛!相信你能成为剧团一名好炊事员的。”

万主任话还没说完,易青娥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并且哭得软瘫了下去。她说:“我不会做饭……”

“不会做可以学嘛,什么是天生的?比如吹笛子,开始我也不会,学一学,不就会了吗?并且还能吹得这么好,连县上领导吃饭,都让我去吹了,吹了还让我上桌子喝酒。说我懂专业,现在不是都能吹戏了嘛!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天才,天才都是靠刻苦勤奋吹出来的。”

“我……我不想做饭……”易青娥哭着说。

万主任突然把桌子一拍,提高了嗓门地批评起来:“不想做饭?不满意这个安排是吧?不满意了就背起铺盖卷走人。碎碎个人,资产阶级思想还严重得很。都是跟你那个死不改悔的烂杆舅学下的吧?我老实告诉你,本来是要把你彻彻底底清理了的,可黄主任突然又发了善心,说要把你留下来。看大门,不合适。打扫卫生,院子不大,没多少活儿可干。考虑来考虑去,还是让你学一门长远的手艺,不好吗?把你还挑肥拣瘦的,全学的你舅那一套,专门跟组织打别扭、说怪话、对着干,是不是?想打别扭了,立即回你山里去。这是组织决定,没啥好商量的。你以为组织是橡皮图章,想咋扯拉就咋扯拉?告诉你,没门儿!就这样了,下去自己考虑去。我还是那句话,干了干,不干了就回去。”说完,万主任还用手朝外扇了扇。易青娥见再搭不上腔,就勉强撑起身子,从房里出来了。

她又去了一趟胡彩香老师的家。胡老师把她紧紧抱住,也是泪水长流地说:“娃,听胡老师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一切都是改变不了的。可你才多大,嫩芽芽刚从土里拱出来,路还长得很着呢。听话,先去。还有胡老师在这哩嘛,你怕啥?”

这天晚上,易青娥做了人生最重大的一个决定:

回家,不干了。

跟谁也不商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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