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终南山脚下的小院子,的确很有味道,尤其是生活气息逼人,但忆秦娥却是越来越不能忍受那种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了。尤其是不能忍受与唱戏隔绝的生活。不练功,不排戏,不演出,她就觉得活着很是乏味。而石怀玉的生活习惯,就是晚上能整夜折腾,白天朝死里睡。等她早上好不容易爬起来,坐一小时车去上班,基本就十点多了。别人等不及,早骂骂咧咧地走了。她一人也排不起戏来。说练功,却是四肢乏力,再没了强度、力度。练也就是过过趟而已。她甚至感到,自己的胳膊腿,在一天天僵硬起来。柔性、韧性都随着活动的减少,而大不如前了。最关键的是,两个孩子的生活节奏,也让她给彻底打乱了。
先说宋雨。
这孩子被她从农村带回来后,就先跟娘发生了摩擦。娘说怎么要个女娃子。即使收养,也是该收养个男娃的。她说女娃子就是个赔钱货,养大了,总得让人家出嫁吧。出嫁你还得给人家置办陪嫁,不是赔钱货又是啥?忆秦娥就不高兴,说:“我也是个女娃子,要你养活,要你陪嫁了吗?”一句话,把娘诌得还没话说了。想了半天,娘说:“世上又有几个我女儿这样的人才呢。你舅都说了,你是五百年才出一个的唱戏天才。你舅还说这话是林彪说的。”忆秦娥就笑了,说:“你们就觉得自家的人能行,谁又敢保证这个女孩子就不行呢?你不想养活我了,早早把我送去学唱戏,给人家当了烧火丫头。这孩子也是个烧火丫头,人家就为啥不行了呢?”娘说:“那要看祖坟山埋的是不是正穴。要埋的不是正经地方,九岁在灶门洞烧火,九十岁还得给人家担水劈柴呢。看娃长得那副鸡骨头马撒(头)的样子,恐怕也成不了啥气候。”可这孩子在家住了几天,她娘又喜欢上了。说娃眼见生勤,腿快嘴甜的,是个好娃娃。并且刘忆也很喜欢,两人还玩闹得热火朝天的。刘忆还多学了一个“唯唯(妹妹)”的称呼,乐呵呵地,一天喊到晚,还老撵着要抱“唯唯”。她娘就悄悄对着她的耳朵说:“不定还给我孙子养了个媳妇呢。”忆秦娥就把脸一变说:“娘,你怎么能这样想呢?”随后,忆秦娥就安排宋雨上学了。上学的事,都是派出所乔所长一手给办的。可宋雨上学成绩有点跟不上。并且说话地方口音很重,老被同学嘲笑,就渐渐厌起学来。直到有一天,忆秦娥突然发现,孩子在偷偷学她练功。并且把腿和腰,已经练得有些软度了。连“卧鱼”都能下去了。她就问:“雨,你这是干啥呢?”宋雨也是拿手背挡住了嘴,半天不说话。她就说:“玩一玩可以,但你还是要好好上学,知道不?学戏很苦。妈妈的苦,是没办法给你说的。妈妈要你,就是想让你好好念书。妈妈希望咱家,能有个把书念得很好的孩子,懂不懂。”宋雨没有说话,只用嘴啃着手背。但她也没有表示反对,还是去了学校。
忆秦娥把宋雨从农村要回来后,也曾觉得自己有点心血来潮。怎么就把人家这么大个活人,给生生要来了呢。当时她真的没想过别的,就为这孩子是个烧火丫头。烧火丫头这几个字,太要她的命,太撞击她的心灵了。在那一瞬间,她甚至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要彻底改变这孩子的命运。因为在自己当年被弄去烧火时,是多么希望从天上降下一个神仙来,帮她一把,让她别去厨房做饭了呀!哪怕叫她回去放羊都行。可那时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但现在,她是有这个能力,来改变一个烧火丫头的命运了。可当把宋雨真的弄回西京后,她又觉得,自己当时是不是太冲动了一点。养一个人,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呀!不仅仅是供吃供穿的问题。那无非是自己多出去走几趟穴,多挣点外快而已。单是让孩子上学这件事,就已经够让她操心劳神了。这孩子几乎是天生地念不进书。她还寻情钻眼,把宋雨送进了交大附小。可宋雨的学习成绩,很快就让学校把她弄去开了几次会,谈了几回话。说这孩子在课堂上就是个“白盯”。所谓“白盯”,就是看着上课是把老师死盯着的,结果一问三不知。问得急了,她就用手指头抠鼻子窟窿,用手背捂住嘴。咋批评咋问话她都不搭腔。老师甚至还疑惑说,这孩子智力是不是有问题?忆秦娥脸一红,很是不高兴地说:“孩子智力健全。只是才从农村来,不适应。得有个过程。”可几个月过去了,宋雨还是让老师别扭着。让她也揪心着,难堪着。尤其是她跟石怀玉结婚以后,一下住得远了,宋雨的上学问题,就更是成了一桩事了。
刘忆虽然接到身边了,可石怀玉却有些不待见。他倒不是不待见孩子的痴傻、残疾。而是嫌孩子太闹腾,整夜整夜兴奋得不睡觉,影响了他的“好事”。他就老提议,还是把孩子送回姥姥那儿去。一回两回,她只是笑笑算了。说得多了,她心里自是不舒服起来。尤其是有一天,石怀玉竟然偷偷给刘忆吃了五颗安眠药,让孩子美美睡了一天一夜,让她就跟石怀玉彻底闹翻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团上倒也没排戏。他们起床时,已是快中午时分了。那天天气特别好,太阳金黄金黄的。要是放在市区,不开空调,都是没法在房里待的。可在这里,山风吹得凉飕飕的,舒服极了。尤其是在院子的葡萄架下,简直给人一种洞天福地的神仙感觉。刘忆闹腾了半晚上,后半夜才睡下。她是觉得好些天没有正经练功,身上哪儿都僵着劲,就起来在院子里活动起来。一阵腿脚踢得累了,她一屁股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还是“卧鱼”的身姿。石怀玉突然从卧室的窗户里,光着毛身子探出头来一看,竟然激动得从窗户里,张飞一般跳将出来。他大喝一声,说创作灵感来了,要画画。他还老鹰抓鸡般地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到秋千架上,一边推着她荡秋千,一边说:“乖,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说着就愣亲起她的脖根、耳朵、眼睛、鼻梁来。
“讨厌,毛乎乎的。什么事?”
“能不能让我创作一幅作品。”
“给你当模特儿?”
“是的,乖。”
“那我有个条件,我可以给你做模特儿,但你能不能让我只周六过来,平常就睡在家里?我要上班,要排戏。”
“你就爱跟我讲条件。先答应了我好不好?”
“那你必须先答应我。”
“好好,答应你。来来来,让我给乖乖收拾打扮起来。”石怀玉说着,就开始剥她的衣服。
“你干吗呢?”
“来来来,先卧在这儿,让我慢慢给你摆姿势。”说着,他又把她抱到了石凳上。他一边亲着她的高鼻梁,一边又脱起她的练功短裤来。
她一把将短裤拉住:“你疯了,这是院子。”
“院子没人来,大门也关着。这个世界就你我二人。”
“胡说,还有孩子呢。”
“孩子睡着呢。”
“也该醒了。我还要给他做早点呢。”
“不急不急,我这阵儿创作欲望正强烈,咱们赶快动起来。”说着,他还要脱。
忆秦娥就一骨碌从石凳上爬起来说:“你要画什么?”
“阳光。绿叶。藤萝。葡萄。荼架。多少鲜活的生命包裹着你呀!我在秦岭很多年,都没有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审美愉悦与冲动了。乖,就让我好好创作一幅作品吧。”
“那你画吧。”
石怀玉又脱起她的衣裤来。
“你要干什么?”
“画裸体。这么美好的一切,只有你的裸体,才是可以与它们媲美的。也只有你的裸体,才能拎起这个画面的生命重心。”
“你是疯了吧,石怀玉。”
“谁疯了?作为画家,如果我不能把今天这种对生命的独特感知,真切记录下来,那就是我的失职。是对人类美术史的不负责任。”
“去去去,你想画裸体找人去。我是绝对不可能让你画的。”
石怀玉突然嗵地跪在她面前说:“娥,就让我画一次吧!今天的阳光、植物、生命,包括我的创作冲动,一切的一切,也许不会再重复出现了。这种稍纵即逝的灵感,如果丢失,会让我后悔一辈子的!相信你也会后悔的!”
忆秦娥看他说到这里,就又补了一句:“别说得太玄乎,我可不是啥子青春少女了,有什么好画的。”
“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也许是一直在练功,你的身材、皮肤还跟二十几岁的姑娘一样,充满了活力与弹性。”
“别瞎说了,还有孩子呢。他醒了咋办?”
“他醒了我们就停下来,好不?”
忆秦娥是在半推半就中,被石怀玉剥得跟葱白一样,平放在了长条石凳上。他把姿势摆来摆去,摆了半天。最后,忆秦娥还是要求给身上盖点什么。石怀玉就拽了几枝葡萄叶子和葡萄下来,把她的敏感部位,做了些影影绰绰的掩饰。几年后,在石怀玉的画展上,这幅作品,几乎轰动了西京。当然,不仅是因为石怀玉画得好了。详情后边会说。
单说那天,忆秦娥配合石怀玉,从中午画到下午,都不见儿子刘忆喊叫,她就觉得有点奇怪。在画画当中,她还去看过两次,刘忆一直都是睡得呼哧大鼾的。她还说孩子果然玩得累了,今天可是睡好了。可五六个小时过去后,她去看,刘忆还睡得人事不省。她就有些怀疑。她突然发现石怀玉放药的地方,有一个瓶子上的说明是新撕了的。结果在垃圾桶里,她发现了这张小纸片。上面有安眠药的说明字样。气得她一冲出去,就把石怀玉的画夹子给踢翻了。石怀玉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只傻笑,不反抗。忆秦娥揪住他的毛耳朵逼问:“你干什么了,说。”
“没……没干啥。”
“石怀玉,你好歹毒的心。说,给孩子吃什么了?”
“安……安眠药。我是被这个家伙……弄得整夜睡不着,才买的。是给我买的。”
“说,给他吃了多少粒。”
“五……五粒。”
“正常吃几粒?”
“一到……四粒。”
忆秦娥气得浑身发抖地:“石怀玉,你这是投毒!是犯罪!是杀人!你要把我孩子弄出个三长两短来,我就跟你拼命了。”说着,她飞起一脚,踢在石怀玉的下巴上。接着,又是《打焦赞》一般地拳脚相加起来。在石怀玉被打得满地找牙的时候,她抱起孩子愤然离开了。
在离开那院孤零零独自存在的民居时,她甚至有种逃出鸟笼的感觉。
这个石怀玉,想来也真是个怪物。就在几天前,也是在葡萄架下,他突然拿出一本绣像《金瓶梅》来。他指着那幅潘金莲和西门庆在葡萄架下的春宫图,就要绑她的腿脚,加以操作实践。那天她就踢了他一个“二踢脚”,还旋了一个“扫堂腿”,喊他是大流氓。今天想着他是要创作,就很是不情愿地遂了他的心思。也是想补救这些天来刘忆的闹搅。谁知他竟然还给刘忆做了手脚,这就是怎么都不能原谅的事了。他是把底线突破了。在一刹那间,她甚至连杀他的心思都有。敢这样做,时间长了,难道他就不敢谋害刘忆吗?都走出院子很远了,她内心还在打着寒战。
忆秦娥回家后,她娘就看出他们两口子可能是吵架了。娘还说了她几句:“这可是你情愿的。放着好好的城里不住,要住到南山去,连老娘都不要了。看来把男人也没维下。”忆秦娥啥也没说,就拿起宋雨的作业本翻了翻。宋雨低着头,用嘴啃着手背,不敢说话。她看见,几个作业本上几乎都是大红叉。有几个红叉,明显是老师气得有些失控,竟然把好几页纸都划成烂片片了。她说了宋雨几句,宋雨一只脚丫子踩着另一只脚丫子,只使劲在那儿搓着,就是不回话。她本来是想发脾气的。可又觉得,孩子怎么就那么像儿时的自己,既可怜,又憋屈。看着那样子,她直想落泪。她也就啥都没再说,只让她把鞋穿上,小心着凉。倒是刘忆眼尖,把宋雨的拖鞋,一只顶在头上,一只含在嘴里,是趴到地上给“唯唯(妹妹)”把鞋穿上了。
她娘把她叫到一旁说:“这娃心事不在念书上。”
“那在什么上?”忆秦娥问。
“唱戏。你只要一走,她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又是拿大顶,又是下腰、踢腿的。一叫念书、做作业,她就闹着要回去找她婆。”
忆秦娥半天没有说话。
她娘说:“不行就让学唱戏算了,不定还能又学出个小皇后来呢。”
“不行。必须让她好好念书。”忆秦娥给她娘回答得很干脆。
晚上,她一边搂着宋雨,一边搂着刘忆。她还给宋雨讲了很多道理,要她好好学习。说唱戏太累太苦。除了身体累,心会更累。可觉得孩子又听不懂,她就直说,要她以后不许再偷着练功、学戏了。说把书念好了,她会把她婆接来看她的。要不然,她婆也会不高兴的。宋雨也不说啥,就钻到被窝里抽泣。刘忆是一直独霸着妈妈两个奶的。见“唯唯(妹妹)”哭了,就很是大方地让给了“唯唯”一个。忆秦娥将两个孩子紧紧搂着,觉得好像这才是她最踏实的生活。
忆秦娥正常上班后,石怀玉来找过很多次。她开始不想理,排出访节目也的确忙。可石怀玉找得不依不饶的。有一天,薛团长就找她去做了一次工作,说:
“秦娥,无论你跟石怀玉现在是什么情况,都得慎重考虑这事了。你毕竟离过一次婚。社会上对你的关注度又高。要是处理不好,对你的伤害是会很大的。我的意思是:能和好,还是尽量要和好。只要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还是不再折腾为妙。你跟别人不一样,你折腾不起呀,秦娥!”
她也觉得薛团说得有道理。去香港、澳门、台湾演出一回来,她就又半推半就着,去了终南山脚下的民居。
谁知她这次去,只住了十几天,刘忆就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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