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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易青娥那天从封潇潇家跑出来,脸上烧得就跟红火炭一样,跑了好半天,摸着还是发烫。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种罪恶感,真的不是在演戏、练戏了,而简直是在跟封潇潇一起耍流氓。她突然对封潇潇也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他明明是要故意抱住自己,她甚至都感到了他腹部即将贴近的力量。她一下就把他跟那个被枪毙的教干联系上了,还有她舅,还有廖耀辉……而自己,就是胡彩香,就是那些生活作风不好的女人。看来楚嘉禾对自己的那些恶毒眼神,都是对的,是合情合理的。因为自己确实出现了邪念,甚至觉得被封潇潇那样紧紧搂着、抱着,是很舒服、很愉快的一件事。她觉得自己不是个啥好人了。她不想做她舅,可好像她也快成她舅了。

那天回到宿舍,她就跟出门做贼了回来一样,半天说话都语无伦次。惠芳龄说,楚嘉禾今天都来找你好几次了,问你去了哪里,说封潇潇咋也不见人了。易青娥就更是觉得无地自容。

惠芳龄为跟周玉枝争青蛇一角儿,都有讨好巴结她的意思了。她们都希望她能多带着她们一起练练戏。那天,周玉枝刚好不在,惠芳龄就缠着易青娥把戏走了走。走着走着,惠芳龄就问易青娥:“都说封潇潇爱上你了,是真的吗?青娥,要爱上了,你就同意,知道不?我们这一班,就数潇潇家庭条件最好了。并且潇潇也长得帅气、潇洒。将来肯定是台柱子。你俩最般配了。你就别让她楚嘉禾了,这事不能让。你背后的好多坏话,都是她说的,你知道不?”易青娥说:“我跟封潇潇……没有的事。永远都不会有的。我永远也不会找对象。”惠芳龄一下给惹笑了,说:“青娥,你是真傻呀还是假傻?你咋能永远不找对象呢?”易青娥说:“我不爱找。真的,我不会找的。一辈子都不会的。”惠芳龄还把她傻看了半天。

自导演说易青娥的爱情戏开窍后,每每排到两人这些场面时,总有好多同学要来看。好像她跟封潇潇的戏里,是有无穷的秘密,能供大家观赏、消遣、破解似的,反倒弄得她不自在起来。要再下功夫练,这些戏明显还能进步,可易青娥不想再跟封潇潇单独练了。要练,每次也是叫“青蛇”一起练。或者叫周玉枝,或者叫惠芳龄。别人就传说,这两条“青蛇”,都是人家易青娥和封潇潇的“电灯泡”了。周玉枝不太想被别人说,就来得少些了。惠芳龄倒是大大咧咧的,“电灯泡”就“电灯泡”,只要能跟着两个主角走戏,别人咋说都行。这样反倒还让她的戏大大长进了。有一天,古存孝导演甚至宣布:把惠芳龄的“青蛇”,由B组晋升为A组。两个“青蛇”的矛盾,一下就完全白热化了。最难处的是易青娥。弄得她排练场待着不是,回宿舍待着也不是。有好多天,排练一结束,她就独自一人到县城外边的河沿上,寻找清静去了。

这里是易青娥过去常来的地方。那时做完饭,收拾完锅碗瓢盆,她能到这里呆坐几小时。看着河水流动。看着两排白杨树,哗哗地在风中翻抖着一边青翠、一边乳白的叶子。看着不同花色的鸟儿,在石头上、在树枝上跳来跳去。看着蝴蝶在草丛,在花叶间鼓动翅膀。看着长长的蜻蜓,在水上一个劲地试探起飞、降落。甚至看着成群结队的蚂蚁,在河堤上搬家、驮运。一切的一切,都让她觉得特别有意思。有时,一个细小毛虫的运动,也能让她看好半天。在毛虫攀越、翻身困难的时候,她甚至还能用小树枝,帮它们完成那些高难度动作。也只有在那时,她才能忘记自己所有的痛苦,变得跟这些花鸟虫草一样,无拘无束、无忧无虑起来。那时谁都会给她眼色看,而唯独这些鸟儿、蝴蝶、蜻蜓、蚂蚁、毛虫,无论见了谁,都是一样鸣叫,一样起舞,一样翻飞,一样运动的。她觉得,只有来到这里,她才是跟它们一样的生命。一旦离开这里,一切痛苦,就又扑面而来了。

可自打演了《杨排风》以后,这里她就来得少了。即使来,也再无法安静下来,用一双眼睛长时间跟踪一对蝴蝶的行动;看一只红蜻蜓一成几个小时永不疲倦的表演;也难面对一只细小虫子的慢慢蠕动。刚坐下,就会有人把自己认出来,这不是“杨排风”吗?这不是剧团的易青娥吗?她在这个县城的空间,突然变得比过去窄小了许多。那时,胡彩香老师即使把她领到这里,拔嗓子、练唱,过来过去的人,也是不太注意的。而现在,她刚发出一点声音,身边就会很快围上一堆人来。

她觉得,她是没有地方可去了。

突然有一天,她在剧团对面的一个巷子里,看见苟存忠老师拿着一个包袱,正急急火火朝一个破仓库里走,她就叫了一声苟老师。苟存忠怔了一下,问她今天咋没练戏。易青娥说,星期天想歇一下。苟老师就说,歇歇也好,消化消化,有时比一个劲地死练更管用。她想问苟老师到这里干啥,又没好问。苟老师也没有叫她进去的意思。她就准备离开。可苟老师把一只脚都踏进门槛了,又退出来喊叫她说:“娃,来,既然今天没事,你就来看看老师吹火吧。”易青娥一愣。她早就听说,苟老师是有一身好吹火技巧的。他把《游西湖》里的李慧娘,演红了几十个县呢。可有人要学,苟老师始终不正面回答。就连朱团长几次要他把吹火技巧传给几个武旦,说再不传,害怕失传了可惜呢。苟老师都没接他的话茬。没想到,苟老师是在偷偷练着。今天竟然让她进去看了。易青娥自是兴奋得了得。

这是一个老棺材铺。县城人死了,都是要到这里买棺材的。易青娥一走进去,看见几口棺材摆在那里,就有些害怕。苟老师说:“我娃不怕,就几口空棺材板板。”

这时,一个看门老头走了过来,说:“老苟,你个棺材瓤子,今天咋还带了人来?”

苟老师说:“你个死棺材瓤子,看我带谁来了?”

“杨排风!哎呀呀,易青娥!”老头有些高兴地惊叫起来。

原来,苟存忠老师在给剧团看大门的时候,就跟这个戏迷老头熟。过去剧团但凡演出,苟老师都是要给他送戏票的。尤其是《杨排风》,他几乎看得场场没落。所以,一见易青娥,就觉得特别亲切。

其实苟老师已经在这里练过大半年吹火了。地方特别宽展,棺材都摆在库房一角。过去做棺材的地方,现在都空着。看库老头说,县城现在很少有来买棺材的了。都嫌棺材铺的寿枋质量不好,尺寸也小。女的死了,倒是有来买的。男的,尤其个子大的,大都是自己买料、自己做了。现在人的手头都活泛了,有点闲钱,自是要讲究死后的睡法了。

就在苟老师收拾吹火那摊东西的时候,看库老汉突然问他:“哎,老苟,你不是不让人看你吹火吗?咋可让这娃来看了?”

苟老师支支吾吾地说:“哦,我没说不让这娃来看么。”

“我还不知道你们这行的,最要紧的那点‘绝活’,就是传最好的徒弟,都要留一手的。你说我说得对不对?”看库老汉神秘兮兮地问苟存忠。

苟老师说:“有是有这事,可也要看是啥徒弟哩。”说着,苟老师就将一个火把点着,然后,让看库老汉关了库房的灯。他把鸡蛋大一个纸包子,放进嘴里,对着火把一吹,那火舌,就从他嘴里喷了出来。火是一丈多长的火焰,能随着他的形体、口形而变化,时而绵长,时而短促,时而怒气冲天,时而繁星点点的。在这样一个摆着棺材的地方,这种鬼火的腾腾烈焰,以及时强时弱、时明时暗的变化莫测,很快就让易青娥感到毛骨悚然了。

在一片黑暗中,苟老师独自练了很久。直到十几个纸包子,都一个个塞进嘴里,全部吹完,他才让看库老汉把灯打开。

看库老汉一个劲说他今天吹得不错。苟老师就问易青娥:“你看出啥门道了没有?”易青娥摇摇头说:“没有。”苟老师说:“你先把白娘子演好。这吹火,我迟早是要教你的。我跟存孝都商量了,给你排完白娘子,就排李慧娘。你只要拿下这两本戏,一辈子走州过县,那都是吃香喝辣的事了。”

看库老汉说:“我说吧,师父要留一手吧。你看是不是?易青娥,你得追着这死老汉学呢。他跟我一样,都是棺材瓤子了,只看哪一天朝棺材里撇呢,你可不敢把机会错过了。这老棺材瓤子的吹火,的确好。我老汉也是看过一辈子戏的人了,要论吹火,那还要看老苟的。”

苟老师光笑,易青娥也用手背挡着嘴笑。

苟老师说:“放心,我不传谁,都不会不传青娥的。”

“这可是你老苟说的话,我可都给你记着哩。你要不给易青娥传吹火,死了都睡不上棺材板,只能喂野狗。”

苟老师还骂了看库老汉一句:“你个老挨球的货,死了给你睡六口棺材,四肢、脑壳、身子,全给你五马分尸了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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