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走廊里响起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随即便听见等在门外的学生们纷纷恭称:“庄老师。”其间还有一个女孩夹杂着叫了声:“柯老师。”

“指头在哪儿呢?”有个女人开口问道。当她说话的时候,虽然嗓门不大,但其他人的声音一下子全被压了下去。

“收在冰箱里了。”罗飞听出回答的人是杨哲。

问话的女人不再多言。“嗒嗒嗒”的鞋跟声再次响起,向着会议室入口处而来。

罗飞知道问话的人就是庄小溪,他在屋内眯起了眼睛,等待着这个所谓“很犟”的女人。

不算漂亮,但具备一种高级知识分子特有的高贵气质——这就是罗飞对庄小溪的第一印象。这个女人穿了一身墨绿色的呢子外套,小臂上挎着一只女士坤包,坤包的款式很简洁,但一看就知道是价值不菲的名牌正品。

女人穿的皮鞋鞋跟不算高,发出那样“哒哒哒”的声音说明她走路时的力道很足。进屋之后,她在门边略微停顿了一会儿,目光则迅捷地在屋内扫了一圈。最终她的视线停留在罗飞身上,但她并没有主动说什么,只是先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在入座的过程中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坤包放在自己面前,双手环绕形成一种保护的姿态。

虽然满面愁容,但她的精气神并没有散去。就像是一棵大树,就算是秋风凛冽、枝残叶陨,但那坚强的树干依然挺拔不倒。

庄小溪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那男子身材高大,相貌平平且不修边幅。他穿着一件敞怀的夹克,里面的衬衫扣子也解开了好几颗。就算这样他还是满头大汗,就好像刚刚从运动场上下来似的。

“哎呀,渴死了,有水没有?”男子径直走到会议桌边,抓起一个茶杯就喝,也不管这杯水是否已有其他主人。一气喝完之后,他满足地咂了咂嘴,口中却道,“这茶不怎么样,也就能解解渴。”

屋子里的人本来都在关注庄小溪的,但很快大家的视线便被这男子吸引过去。后者这时才回过味来,“咦”地一声问道:“这么多人?你们都是谁啊?”

绑架案须保密侦查,所以罗飞等人都没有穿警服。要说男子看不出他们的身份也正常,但这样的问话就实属有些无礼了。庄小溪感觉到了尴尬的气氛,便在中间解释了一句:“他们是警察。”

“哦,是警察。”男子拉出一张椅子坐在了庄小溪身边,同时嘀嘀咕咕地说道,“警察怎么不去探案,全都闲坐在这里……”

就算是罗飞这样的涵养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一旁的尹剑更是直截了当地叱问道:“你是谁?”

又是庄小溪抢着回答说:“这位是我们人民医院病理科的主任,柯守勤。”

病理科的主任,说起来也是有点头脸的人物呢,怎么却是这样一副不正经的尊容?尹剑这么想着,口气略略缓和了一些:“我们警方正在办案,对于无关人员,还请你先回避一下。”

“无关人员?”柯守勤对这话非常不满,他梗着脖子嚷嚷起来,“我怎么会是无关人员!?”

庄小溪再次接过话茬:“柯主任和我是多年的好友,专门赶过来帮忙的。我希望他能留下来陪我。”说这话的时候她一直注视着罗飞,很显然这个女人已经判断出后者在这帮警察中的地位。

罗飞斟酌片刻,最终冲柯守勤点了点头:“好吧,你可以留下,但你要遵守纪律。”

庄小溪也转过头来嘱咐:“别乱说话。”

柯守勤抱着双臂,身体往椅背上一靠,果然不说话了。

“我是市局刑警队罗飞,这是我的助手尹剑。案子现在由我负责。”罗飞简单地做了个自我介绍,随后便开始询问,“你筹集赎金去了?”

庄小溪“嗯”了一声,从坤包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布袋放在桌上:“按照对方的要求,已经买了十五颗大钻石,总价达到了一百万元。”见罗飞等人的表情有些惊讶,她紧接着又解释说,“我自己可拿不出那么多现金,多亏有柯主任帮忙——他几乎把所有的积蓄都借给我了。”

柯守勤有些得意地扭了一下身体,嘴里说:“嗨,反正我一个光棍,钱留在手里暂时也用不到嘛。”

罗飞盯着装钻石的袋子看了一会儿——他知道那个袋子也是嫌疑人寄来的。很快他又抬起头来,目光再次与庄小溪对视。

“你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不过你不应该擅自行动。”罗飞说道,“发生这样的事情,你首先得听从警方的安排。”

庄小溪沉默了片刻,反问道:“你觉得我不应该去筹款?”

“是的。你应该在第一时间配合警方展开调查,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庄小溪抬起左手,把手腕上的手表朝罗飞展示了一下:“已经四点半了,银行五点关门。如果我不提前去筹款,还来得及吗?”

罗飞摊摊手说:“就是要来不及才好。”

庄小溪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不要按时赴约。”罗飞解释说,“你要想方设法和绑匪周旋,把交易时间推迟。来不及筹款正是最好的借口。在你周旋的时候,警方会用各种手段分析出绑匪的身份和所在位置。你拖延的时间越久,警方破案的概率就越大。”

庄小溪却拒绝道:“不行。你们不能光顾着破案,还得考虑到李俊松的安全。”

“没错。”罗飞正色说道,“只有拖延时间才能保证李俊松的安全。”

庄小溪连连摇头,无法认同对方的说法:“怎么可能呢?我故意拖延时间,惹恼了绑匪,那边很可能会撕票的!”

果然是一个很“犟”的女人,罗飞知道要说服对方并不容易。他必须讲得更详细一些,以给出足够充分的理由。

罗飞把身体往前方凑了凑,目光直视着坐在对面的女人,片刻后他开口说道:“我当警察将近二十年了,其间一共遇到过十七起绑架案。这十七起案件最终全都破获了,所有的绑匪都被抓住。但我只解救出八个受害者,你明白这话的意思吗?”

庄小溪的脸色有些难看:“其他受害者都死了,是吗?”

“是的。超出一半的受害者都死了,这里面包括六个孩子。受害人死了,就算抓住绑匪又有什么用呢?”在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之后,罗飞又问道,“你知道这九个人是怎么死的吗?”

庄小溪摇了摇头。

罗飞说:“有四个受害者在绑架案发生最初就被杀害了。因为绑匪觉得受害者活着是个威胁,他们害怕受害者逃跑,或者说找不到合适的控制受害者的场所。所以他们直接就撕票了,然后再以欺骗的方式向家属索要赎金。”

听到这里,庄小溪忍不住插了一句:“可是李俊松肯定还活着。”

“没错,那根手指可以作证。”说到这里,罗飞的话锋略微一转,“对了,你确定那就是李俊松的拇指吧?”

庄小溪毫不犹豫地说道:“我确定。”

“那指头上有什么特征吗?”

“没有特征,但我一眼就看出那就是李俊松的手指,我们朝夕相处那么久,彼此之间太熟悉了。”顿了顿之后,庄小溪又道,“那是右手的拇指,李俊松办护照的时候采过指纹,你们不相信的话,可以去比对一下。”

罗飞“嗯”了一声,吩咐童迎斌:“你把这事安排一下。”随后他又向庄小溪解释说,“我相信你的直觉。不过对于警方来说,一切还是要以证据为准。”

庄小溪点点头表示理解。

却听罗飞继续说道:“好了,那我们先认定那截断指就是李俊松的。那指头非常新鲜,断面处有明显的活体反应——这说明李俊松至少在今天早上还活着。也就是说,绑匪直接撕票的可能性可以排除了。”

庄小溪咬了一下嘴唇,又问:“那么在你的案子里,另外五个受害者是怎么死的呢?”

“他们是在绑匪拿到赎金之后被撕票的。”罗飞的语气变得低沉,似乎带着告诫的意味,“那五起案子里,受害人家属没有选择在第一时间报警,他们向绑匪妥协并按照对方的要求缴纳了赎金。绑匪一拿到钱,立刻就把人质杀死了。”

“为什么?”庄小溪难以理解地摇着头,“都拿到钱了,为什么还要杀人?”

“为了杀人灭口。在绑架的过程中,绑匪和人质之间有过长时间的接触,为了不让人质给警方提供破案的信息,绑匪在得手之后就会杀人灭口。”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把这些钻石交给绑匪,那李俊松也会被杀死吗?”庄小溪紧紧地攥着那个红色的布袋,仿佛是攥住了丈夫的生命。

“也不是百分百的肯定,但这种可能性确实非常大。尤其在这起案件中,受害人的处境更加凶险。”

“为什么?”

“因为绑匪很可能就是你们身边的人。对一起绑架案来说,如果绑匪和人质是互相认识的,那绑匪肯定不会让受害人活着回去。”

这个道理很浅显,让庄小溪诧异的是前面那句话:“绑匪是我们身边的人?”

“因为绑匪对医学院的快递收发模式非常熟悉。”罗飞指了指桌上的快件盒子,详细说道,“这个盒子并不是由快递员送来的,而是嫌疑人自己放在收发室的。他利用了中转过程中的漏洞。所以说这家伙很熟悉你周围的环境,他对你来说不应该是个完全陌生的人。”

庄小溪怔住了,她的表情似乎在努力思考着什么。

罗飞由着她想了一会儿,然后问道:“有没有想到什么可疑的对象?”

庄小溪苦笑着摇摇头说:“没有,我想不出来。”

罗飞略有些失望,随后他又自我解释说:“当然了,所谓身边人的说法也只是一种猜测。或许绑匪原本对你并不熟悉,只是他作案的准备比较充分呢?但无论如何,现在就把钻石交给绑匪还是非常危险的。要想保证李俊松的安全,最有效的手段就是一个字——拖。在我的刑警生涯中,还从来没有绑匪会在交易拖延的过程中撕票的。因为人质就是绑匪手中交易的筹码,当交易还没有完成的时候,他怎么舍得把这个筹码杀掉呢?”

话说到这里,庄小溪算是完全理解了罗飞的思路。她问道:“可是要怎么拖?我根本都无法联系那个绑匪。”

“你试着联系过?”

庄小溪说:“我打过快递单上的那个电话,但是关机了。”

“还有一个号码你打过吗?就是发短信通知你取快递的那个号码。”

“对啊,那个号码应该也是绑匪的。”庄小溪拿出手机把那条短信调了出来,然后征询罗飞的意思,“现在打吗?”

罗飞摆摆手:“别着急,你把号码报给我,我先让技术人员查一查。”

庄小溪报出了十一位的数字,罗飞听完却皱起了眉头:“这不就是快递单上留下的号码吗?”

庄小溪“哦”的一声:“这我倒没有在意。”

“不是在没在意的事……”罗飞露出奇怪的眼神,“这个电话号码不是李俊松的吗?”

庄小溪一愣:“李俊松的?你怎么知道?”

“我们查过机主信息。”罗飞看着庄小溪,“难道这个号码不在你的通讯录里?”

庄小溪的脸色一沉,说:“不在。”

罗飞眯起眼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旁的尹剑却按捺不住地追问:“你怎么会没有存他的电话号码呢?”

庄小溪漠然地看了尹剑一眼,说:“我根本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一个号码。”

罗飞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暗示尹剑不要多嘴。然后他又对庄小溪说道:“有些事或许牵涉你的个人隐私,但是为了案情的需要,我们还是得了解一下。”

庄小溪摊摊手,示意罗飞继续。

“你丈夫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我不知道。”庄小溪有些生硬地回答了一句,片刻后她又用手指在自己的手机上敲了敲,冷笑道,“你们去查一查这个号码的通讯记录,不就清楚了吗?”

听到这话,尹剑终于回过味了:一个男人背着自己的老婆开了一个隐秘的手机号,这个号码多半就是用来和其他女人联系的吧?难怪庄小溪的脸色忽然间变得那么难看。

罗飞吩咐尹剑:“现在就去查。”然后他继续问庄小溪,“一周前李俊松离家就是去找别的女人了吧?你心里对这事很清楚,对不对?所以你没有去找他,更没有报案。”

庄小溪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你们正在闹离婚,是李俊松提出的吗?”

“不,是我提出的。”说到离婚的事,庄小溪反倒变得平静了,“我要和他离婚,这事和感情无关。其实是他太软弱了,我想离婚能让他变得坚强起来。”

坐在一旁的柯守勤扭了一下身体,似乎想说什么,但他又顾忌庄小溪先前的嘱咐,于是忍住没说。

罗飞的目光瞥了瞥柯守勤,随后又转回到庄小溪身上。离婚?坚强?这个逻辑也挺难理解的。不过罗飞对此无暇深究,只继续问道:“那你们的感情到底怎么样呢?”

没想到庄小溪却反问:“罗警官,你结婚了吗?”

罗飞一怔,如实说:“没有。”

“所以你才会这么提问吧?”庄小溪有些不客气地说道,“一对夫妻的感情怎么样,怎么可能用两三句话向别人说清楚?”

罗飞悻悻地笑了笑,自知讨了个没趣。他只是有些奇怪:李俊松在外面有别的女人,这夫妻俩又在闹离婚,可庄小溪怎么还积极筹措百万巨款去救自己的丈夫?或许就像对方说的吧,这夫妻间的感情外人真是难以揣摩。

既然对方不愿提,那就不问了。罗飞把话题重新拉回到案件本身:“绑匪特意把这个号码留在快递单上,说明他正控制着李俊松的那部手机。他如果要和你联系的话,应该也会继续使用这个号码。”

庄小溪耸了耸肩膀:“可是这个号码一直关机啊,怎么联系呢?”

罗飞胸有成竹地说道:“等过了约定的交易时间,他肯定会开机和你联系的。”

“你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去球场交易,等绑匪和我再次联系?”

“是的。等他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就说时间太匆忙,还在继续筹款。然后你要坚持和李俊松通话。这样既让绑匪保留期待,同时也要让他知道,李俊松还活着是你们继续交易的前提。”

“然后你们就可以找机会查出绑匪的身份和下落,对吗?”

“对。”罗飞感觉这场交谈正渐渐走上自己预设的轨道,“比如说通过技术手段对绑匪的电话进行定位。”

庄小溪又问:“那你们多长时间能破案?”

“这个不好说。但只要你一直拖着不和绑匪交易,我们就能占据主动。时间拖得越久,破案的概率就越大。”

庄小溪沉默着,陷入凝思。当她最终做出决定的时候,那个决定却出乎罗飞的意料。

“不行。”她摇着头说道,“我等不了。”

“为什么?”罗飞非常不解,他感觉自己已经把事情说得很清楚了。

庄小溪回答说:“因为那根手指。我必须在明天上午之前完成断指再植的手术,如果错过时间,李俊松就会失去他的右手拇指了。”

罗飞轻叹了一声。这的确是个矛盾:警方的战术是拖延,可是李俊松的那根手指是拖不起的。哪怕警方的计划再顺利,也不敢保证能在明天上午之前解救李俊松。绑匪也正是在利用这个矛盾,逼迫庄小溪在限定的时间内完成交易。作为案件的指挥官,罗飞必须把其中的利害关系向当事人讲清楚。

“拖延交易,很大可能会让李俊松失去他的拇指;但是如果按绑匪的要求实施交易,那李俊松很可能会失去他的生命。拇指还是生命?我想你应该能做出合理的选择。”

再次出乎意料,庄小溪说:“我选择拇指。”在一片诧异的目光中,她给出了解释,“李俊松是个外科医生,如果失去了右手拇指,他的职业生涯就结束了。”

罗飞“嘿”了一声:“难道职业生涯比命还重要吗?”

“对李俊松来说,是的。”庄小溪极为严肃地说道,“因为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他仅存的价值,就是他的职业天赋。如果失去了那根拇指,他还不如去死。”

罗飞看着庄小溪,他觉得这不是一个妻子在评价自己的丈夫,倒像是一个严厉的母亲在苛责自己不成器的儿子。

对方既然抱定了这样一种另类的想法,罗飞一时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会场上出现了令人尴尬的宁静。

片刻后倒是庄小溪主动打破了沉默,她反问道:“交易的过程对警方来说不也是一个抓捕绑匪的好机会吗?”

罗飞耸着肩膀:“确实有机会,不过这种一锤子的买卖风险太大。万一抓捕失败就没有退路了。所以警方的计划还是要拖……”

“不要说你们的计划了,”庄小溪打断了罗飞的话语,“我已经有了自己的方案。”

“你的方案?”

“我按约定去球场交易,你们暗中埋伏。如果有机会抓住绑匪那最好了,没机会的话,那就让交易完成。毕竟绑匪还是有可能放过李俊松的吧?”

“的确有可能,偶尔也会有遵守约定的绑匪,或者说没胆量杀人的绑匪。”罗飞无奈地咧咧嘴,“不过那种可能性真的非常低。所以最好……”

“别说了。”庄小溪再次打断罗飞,“我已经决定了,我必须去交易。我想你们警方也没有权力阻止我吧?”

罗飞摊摊手,做了个无能为力的表情。他真正感受到这个女人的犟脾气了。

“那你们就赶快设计出一个现场抓捕的方案吧,时间已经不多了。”庄小溪用决断般的口吻说道,仿佛她才是这场警匪之战的指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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