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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变形记


我熟悉了往山里送货的路线以后,就经常开快车,时常保持在100码。这样平时8个小时的路程,就能缩短到6个小时。多出来的时间,我会赶往小孟拉,在那里好好玩上几把牌,或者找地方吃顿好的。

一次周末,我到小孟拉的时间早,想去赌坊却发现没带现金,不想找人借钱,只能像学生时代一样压马路。

这边的翡翠一条街很热闹,常见到中国游客手里拿着翡翠,不停地掂量。如果有太阳,他们会放在阳光下仔细端详;也有人自带小手电,用手罩住翡翠,透过手电的强光来观察。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专业词汇,和缅甸商家用半熟不熟的英文互相还价。

我甚至见过有一个游客,从包里掏出做工精致的小天平,一家家店地测试过去,就为了买到价格最低,重量最重的翡翠。

其实大部分的游客,连B货和C货都很难分清。

我混在一群中国游客后面,晃荡起来。

刚觉着无聊,就听到耳边传来一个声音:“这个你要卖五万,不行不行,我最多出五千。”

我赶紧朝着声音出现的地方打望,心里想着:这砍价厉害啊。

砍价的是个中年妇女,正一手拿着翡翠手镯,一手伸出五个手指,朝着店家拼命摇头。店家是个缅甸老婆婆,用很不熟练的中文,不停地说:“这个颜色很好。”

中年妇女的声音很大,说自己买过很多玉,什么价格一眼就能看出来。老婆婆好像不会其他中文,只是一个劲儿地说手镯颜色好。

后来价格从五千加到一万,又加到两万,中年妇女说:“我看你是个老人家,才特意过来照顾生意,要不卖我就走了啦。”说完就放下手镯,作势要走。老婆婆犹豫着点头。中年妇女脸上瞬间露出笑容,让老婆婆找盒子给她装起来。

那个中年妇女40多岁的样子,瓜子脸,短发撩在耳朵后面,肩上披了一条缅甸特色的丝巾,和我母亲长得像。

我在旁边稍稍凑近了点,眼睛朝着手镯打量。我不太懂翡翠,但是好货见得多。感觉不太像真的,就过去偷偷提醒了一句:“这手镯,你要不再考虑一下?”

“你谁啊你?”中年妇女听到我的话,往后退了两步。

我当时有点尴尬,这种事一向是吃力不讨好,但既然说出口,就只能接着说:“我觉得这手镯像是漂过的,你要不仔细看下?”

她“哼”了一声,说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啦!她从包里掏出一沓钱,递给老婆婆两万,把手镯装进盒子里,塞进包。

接着,她转头上下打量我,说我看着挺乖巧,不像是有小心思的模样,就开始和我说一些看翡翠的技巧。

我赶紧打断她的话,说之前就是随便说说,叫她别当真。

中年妇女“哼”了我一声,挥手让我和她走远一点。她偷偷告诉我,老婆婆是帮儿子看店,根本不懂价格,叫我有钱也赶紧去买一个。

我连忙摆手说自己没钱。中年妇女又“哼”了一声。

正当我和中年妇女闲扯的时候,前面一家装修豪华的玉器店有人吵架,挺多人在围观。

翡翠街附近有不少中国旅行团。

在金三角,中国导游分两类,一类是私导,也叫黑导,专做散客生意,招待好奇心重的有钱人,体验赌坊、妓院、枪击室、黑拳场、斗虎园子等等,国内不被允许的游乐项目。另一类是团体导游,三个游客就能组个团。

干这行不需要导游证,也不需要记住很多名胜古迹的历史,甚至不需要口才来调节气氛。只要把游客往翡翠街一扔,让他们自己逛。

玉器店的店家正在和一伙中国游客吵架,游客多是大爷大妈,情绪激动。争吵的原因是店家卖假货,其中一个老大爷要求退货,店家不肯。

一个寸头,眯眯眼,大圆脸的中国导游,畏缩在一边,一手拉着大爷大妈,一手轻轻抵着店家胸口,不让双方闹起来,嘴里还不断小声重复:“你们先停一下,你们先停一下。”但是所有人都不理他。

几分钟后市场管理员赶来,开始和双方沟通。没有热闹可看,游客陆续散去。

我始终注视着那个木讷的中国导游。经过协调,店家同意退货。中国导游拍了拍胸口,长出一口气,站在门口让游客继续跟着他。大爷大妈都不听那个导游的,指责他和店家合伙坑人,要求换导游。那导游禁不住责骂,赶紧打电话叫同事过来,才算平息整件事。等一切都结束,导游就站在我旁边,看着玉器店发呆。

我觉得他有点意思,就自己点了支烟,然后凑过去,拍他的手臂,递过一支。导游愣了一下,说自己不抽烟。我对他说:“你指甲盖都黄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伸手接过烟,说了声谢谢。我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火机,点上烟吸了两口,才问他:“你叫什么啊?”

“郭立民。”

我说这名字不错,然后问他,是不是才来金三角?

郭立民我点点头,他刚来这里两个多月,问我怎么知道?我把手里的烟举起来,说这里的人一般不抽其他人给的烟。

“为什么?”郭立民问我。

“怕沾毒喽。”我耸着肩膀。

“啊?”郭立民张大嘴巴看着我。

我拍了拍他的背,说开个玩笑,自己先笑了出来。

郭立民跟着我笑了几声。他手里的烟原本还剩下半截,但手指一松,烟掉在地上,被他用鞋子踩住。

刚好到饭点,我怂恿他今天过得不顺,干脆去吃点烧烤喝点酒。那时我身上没带钱,其实想趁机溜掉,让他付账。

郭立民摇摇头,说之前见过那些被剥皮挂在钩子上的动物,觉得残忍,他不想吃。还没等我再说什么,他就先离开了,说自己今天出了差错,要赶回旅行社做检讨。

隔了个把星期,我又见到了郭立民。

那天早上猜叔来我住的地方,问我下午有没有时间?我当时学机灵了,先问什么事,再回答有没有空。猜叔瞪了我一眼,问我还想不想干了。

他有几个款子到时间了,叫我跑一趟。猜叔的朋友很多,经常会有生意叫他投钱入股。我去收款的数目都不大,一般是几台老虎机,几张台球桌之类的分红钱,一个月一收,多数时候加起来不到五千块。

“我在云南干这个,到这边还是干这个。”我很无奈,但只能套上衣服出门。

这次他叫我去收一家旅行社的钱,说是新入股的。郭立民正好就在这里工作。

我见到郭立民的第一眼,心里觉得这也太巧了,就和他打了一个招呼。然后把他从位置上硬拉起来,说上次约定的烧烤,肯定是要吃了。他被我缠得没办法,只能同意,依旧说:“那些动物我不吃。”

郭立民要和领班请假,我说我认识老板,不用请。他还是写了假条,不停对领班鞠躬,嘴上一直说着不好意思。

“你倒是一个好员工。”我笑郭立民。

他反问:“上班时间外出请假有什么不对?”

当天的烧烤,老板每端上一盘肉,郭立民都要问这是什么肉。如果是野味,他就把盘子往别处推。

几瓶啤酒下去,相互开几个玩笑,我们渐渐熟悉起来。郭立民会说笑话,而且没有“油”气,在金三角不多见,让我有把他当朋友的冲动。

我问郭立民,饭后要不要去下半场,找姑娘耍耍。他连忙摇头,脸上的表情挺害怕,说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个。我问为什么?郭立民没回答,反而给自己倒了一满杯酒,冲我虚敬了一下。他用力过猛,酒都洒出来了。

和他碰了一杯,我才有点明白过来:“有女朋友了?”

开始他不肯说,被我追问了几次,开口解释他来到金三角的原因。

郭立民是贵州人,20岁,大专毕业,学的导游。在国内好多旅行社实习过,因为业绩差,说话也闷,实习期还没过,就被辞退。他父亲很早去世,留下母亲一个人养家。“为了读个烂书,阿妈欠了很多钱。”郭立民说家里经济压力大,看到这边的旅行社招聘,只能来闯一闯。我心里觉得他挺幸运,这家庭背景,在金三角算是幸福。

隔了一会儿我说:“不对啊,这些和你喜欢的姑娘有什么关系?”

郭立民说:“没关系。”

我以为他在耍我,有点生气。

他叹口气,立马接下句:“我和那姑娘的关系,就是没关系啊。”

我觉得自己显得傻,赶紧又问郭立民怎么没想过去追。郭立民说自己穷,没钱没法追女孩。又很开心地说,前段时间带团,发现有地方出售名牌包,一个只要五六百,过几天发工资,就买一个寄回去,她肯定喜欢。

“这边还有这玩意?”我想了一圈,也不记得小孟拉哪里有卖便宜的名牌包。

郭立民说那店家,就算要爱马仕的鳄鱼包,只要给钱就能做,保证专柜都认不出来。郭立民说的是仿制品,皮倒是鳄鱼皮,就是做工次了点。看他手舞足蹈的模样,我犹豫了下,没有多说。

我们正说着话,郭立民忽然一拍脑袋,说忘了件事,起身就往外走。以为有大事,我赶紧跟在后面。结果,他就是去小卖部打电话。他嫌店家要的国际电话费太贵,和店家扯了半天。电话接通了,他死死盯着显示屏。

和母亲的通话,郭立民没避讳我,但我也不太懂他家乡的方言,只听明白“注意身体”之类的话。没讲多久,他就把电话挂了。

回去的路上,我开玩笑说他一直盯着电话,店家会担心他偷电话。郭立民没看我,低头轻声说:“超时要加钱的。”

郭立民这么一闹,烧烤店主以为我们要逃账,双手叉腰等着我们往回走。

结账时我有点不开心,突然发现郭立民和我一样,左眼眼白上有颗棕色的痣,开玩笑说自己是他死去老爸还的魂。郭立民把拳头举起来,身体往前倾,要打我。我把常年别在腰带上的黑星摔在桌子上,郭立民的拳头转而朝自己胸口狠狠锤,像大猩猩。

我笑得肚子都要疼了,搂着他的肩膀,说去赌坊玩。郭立民自己没钱不敢去,我说我请客,他不用花钱。没想三秒钟,他就点头:“那可以。”

我觉得他有趣极了。

缅北的雨季经常发生滑坡,这时候平常送货的通道就会封闭。政府不作为,障碍得不到及时疏通,所以我有额外的假期可以挥霍。

那天在家没事做,听到门被踹得砰砰响。听声音就知道,外面站的是郭立民。一旦开门不及时,他能把门踹裂。刚打开锁,郭立民就一把推开门。门框撞到我的额头,很痛。

他已经连续几天在达邦的赌坊熬通宵,把手里的工资全部输光,我想让他出门冷静一下。

郭立民从厕所出来,把剩下的牛奶一口喝完,然后摇晃着手上的空盒子,说自己已经闻到翻本的气息了,但是听了我的话,收手赶过来。他要我赔偿还没来得及赢的钱。

我只说了一句:可去你妈的吧。

听了这句话,郭立民抬头看了我很久。我问他怎么了,他没有回我。

我让他把空盒子扔进垃圾桶,问他,你最近玩得这么凶啊?郭立民瞪我,说以前都没进过赌场,跟我进去玩了一次,赢了几千块钱,后面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我不再继续话题,开车带他去小孟拉。车子开出十公里左右,郭立民说前几天从小孟拉过来时,看到附近有泥石流,很多路面都塌了。你不早说,我吼了他一声,只能掉头去往大其力。

大其力有三多,“冰粉、河鲜、姑娘”,其中姑娘又是最多的。

我把车开进中国街一家名叫“粉红粉红”的KTV,老板叫杨丽,30多岁,长得白嫩。最初跟男人到金三角开小吃店,手艺好,没几年就开了三家分店。后来她男人吸毒死了,她把小吃店都关掉,余下的钱开了这家KTV,又找了个当地小头领,生活倒也不愁。

我来的那天杨丽不在,直接前台要了一间VIP。前台是新来的妹子,不认识我,问:“你们两个人啊?”

我点头。郭立民没来过这地方,到处打量,眼神里满是好奇。

她又问了一遍,我嫌烦,就直接把房钱结了,告诉她懂规矩,这才有侍应来领路。

这里的VIP包间俗称“小房”,和国内有些不同,房间里除了话筒、屏幕和音响,还有牌桌、冰壶和助力床。年轻游客很少知道“小房”,来这里玩的都是上岁数的人。他们一般会先叫几个姑娘,点唱《茉莉花》这样的老歌,在朦胧的灯光和甜糯的歌声里,赌牌或玩其他的。

当天,我和郭立民分别找了一个姑娘。让她们陪着我唱了两遍《青藏高原》,喉咙都喊哑了。

“你说是你请客?我的钱输完了。”郭立民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我白了他一眼,没有搭理。

正事办完了,我仰躺着。想要抽烟,但是烟盒空了,就叫姑娘去拿包七星的蓝爆珠。

这行的姑娘大多懒惰,她只走到门口按了铃,叫侍应去拿烟。等了三四分钟才看到侍应过来。姑娘接过烟,跟我确认之后把烟盒拆开,拍了两下盒子底,弹出来几支递给我。我丢给郭立民一支;另一支夹在中指和食指中间,用烟嘴不停地敲自己的大腿。

郭立民叼着烟,拿出打火机点火。他嘴巴使劲吸了几口,两颊都凹陷了,还没点着。他问我这是假的吗?

我嘲笑郭立民,说他输到手都残疾了,连抽烟都不会,让他赶紧把打火机丢过来。

我刚想把香烟放在嘴边,余光就看到烟身有点点软化耷拉,感觉不对劲。把烟凑近鼻子,使劲吸了几口气,有细微的酸味,我瞬间明白了过来——这里是金三角。

香烟有酸味,烟身受热变软,只有一种原因:烟丝被放进海洛因的液体里浸泡过。

香烟放粉是常见手段。一般是“零包”(直接卖毒品的马仔)想要增加收入,会把烟丝取出混入毒品,让有钱人上瘾。烟里混入的毒各种各样,但混海洛因,绝对是最肮脏的手段。海洛因之所以被称为传统毒品之王,就是因为有概率一次成瘾,终生难戒,抽一根结束一辈子。

我把烟盒摔在地上,骂了很响的一声,把衣服穿上,踩着拖鞋就拉开房门。才出门,我又折回来把烟盒捡起,再朝着前台的方向走,郭立民也赶紧穿衣服,跟了过来。

前台有个长发左耳戴耳钉的男人在和前台小妹说笑,两人就差要亲到一起。

我把烟甩进前台小妹嘴里。接着把手伸过去,想抓她的头发,把她从吧台里拖出来。

前台小妹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男人就冲过来,身体挡在我面前,用不熟练的中文说:“停停停,不要激动。”

我瞥了这家伙一眼,收回伸出去的手。那男人见我好说话,往回退一步,刚想重新开口,被我抄起的玻璃烟灰缸,砸在了他太阳穴的上方。力道很大,我感觉他的头骨可能都凹陷进去了,血瞬间就流了下来。

混混打架,讲究先下手,下死手。

趁着对方还没回神,我拿着烟灰缸连续砸他,直到他捂着脑袋躺在地上,我把烟灰缸丢到一边,又操起手边的升降椅,砸他的双腿,想要打折。打了得有十来秒,旁边的前台小妹才反应过来冲出吧台,一边拉我一边大声喊叫。

KT  V的管事带着人跑过来,刚开始可能是想把我拉到一边,但看清楚我的脸以后,就叫手下把地上的男人拖起来,一左一右驾着。

管事问我什么事,我没说话,把口袋里的烟盒扔了过去。管事抽出一根烟,用中指对着烟身弹了几下,把烟丝放在鼻孔下闻,明白了我打人的原因。二话没说,他朝前台小妹的腹部狠踹了一脚。前台小妹整个人佝偻着倒退,跌在地上捂着肚子哀号。管事转头让我去旁边休息,他会处理好这件事,给一个交代。我拉了个凳子,坐在一边,看着管事的问话。

“我请客,你就看着我一个人上啊?”我仰着头,对站在旁边的郭立民问。郭立民低头看我,眼神涣散。见他这半死不活的模样,真是后悔带他过来。

前台小妹经不住吓,说那男人是缅甸的小混子,前不久和她谈了男女朋友,叫她在值班的时候留意,想拉过来玩的游客下水,敲点钱花。那男人见我们两个人要了间VIP,郭立民又是山里人进城的模样,以为是来金三角尝鲜的“大头”,又碰上我叫人拿烟,就顺势换了一包。

我知道事情的原委后,没心情再唱歌,和管事说按照他们自己的习惯处理,就离开了。

才到门口,我见跟在后面的郭立民还是眼神呆滞,从头到尾没说过话,就推了下他的脑袋,问他怎么了。

郭立民回过神,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后习惯性地低头,右脚几根脚趾不停抖动,问:“我是不是染粉了?”

我本来就是因为郭立民才被人下套,刚才打人他又只是窝在旁边看,现在还这个活死人模样,我很生气,踢了他一脚。

出了脚就后悔了,赶紧和他说,闻闻是没有瘾的。

郭立民身体特别壮,挨了一脚居然纹丝不动,反而是听到我的话以后,头一瞬间就抬了起来,看着我问:“真的?”

我打开车门叫他赶紧上车,骂道:“这他妈是常识。”他上了副驾驶,一个劲重复:“是不是真的?”

得到我再三确认后,他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躺在座椅上。沉默了挺长时间,郭立民冒出一句话:“我不能染粉的。”

我看着漆黑的夜空,觉得夜路不安全,想先去找点好吃的,朝泰国的美赛镇驶去。

大其力是缅甸的边境城市,和泰国的美赛只隔一条美赛河的距离。

过桥的时候,在车头远光灯的照射下,我看到几名泰国军人端着枪站在面前,其中领头的警察对我比了个停止的手势。等车子停好,他过来敲我的窗户玻璃,要例行检查。

泰国警察腐败现象严重,我从皮夹里拿了几美金,摇下窗户递给领头。领头接过钱,先看了我几眼,觉得没什么问题,微微点头,然后又盯着坐在副驾驶的郭立民。

郭立民原先和领头对视,但是很快把头转回去,上身挺直,眼睛注视前挡风玻璃,一动不动。

领头嗤笑一声,然后伸手指了指自己手腕的表,又朝我伸出五个手指,问道:“OK?”

巡逻队一般是三个人,六小时一班,一天四班倒,他的意思,是要我在五个小时内回来,不要拖到换班,不然他会很难做。

我朝他比了个OK,一脚油门,没到五秒,来到了泰国。虽然只隔了一条不宽的河,但美赛和大其力仿佛两个世界。

90年代,美赛还和大其力一样,依靠罂粟支撑经济。后来泰国政府下严令全面禁毒,边境的泰国人没法在当地制毒,全跑到了缅甸。这边的环境不比大其力好,街上都是垃圾,房子也陈旧,但人们脸上的笑容,比大其力要多得多。

车子停好,我找了一家之前去过的小吃摊子,老板是缅甸人。美赛的缅甸老板,通常都是下午三四点过来出摊,早晨没有游客才回去。

我要了油条,面饼之类的传统边境小吃,拿了几瓶啤酒放进冰桶,和郭立民面对面坐着。郭立民咬了一口油条,马上就吐了出来。我几口把手上的油条吃完,又灌了半瓶啤酒,打了个饱嗝说:“这边的油条和国内不一样。”

郭立民听了我的话,噢了一声,忽然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拿起刚才扔在桌上的油条,几口啃完,灌了一瓶啤酒。他的眼圈开始泛红,很快泪水就掉了下来,喉咙里的声音都在抖。他把头埋在手臂里,身体不停地颤。

我拿着酒的手停在半空,问他:“你要是吃不惯就别吃,犯不着哭得这么凶吧?”

郭立民又哭了一阵,才把头抬起来对我笑:“我想阿爹了。”

郭立民的父亲叫郭强,原先开了一家小炒店,生意一般。因为家里老人突发重病,加上有妻子儿子要养,他特别想找赚钱的路子。

80年代的金三角,流传一句俗语:谁家有十万株罂粟,他就躺在金山上。

90年代,坤沙的倒台和东南亚各国政府的全力合作,海洛因产量锐减,罂粟价格翻倍,俗语变成:谁家有一万株罂粟,他就躺在金山上。

新世纪以后,因罂粟的种植周期长、地域环境苛刻、价格高昂、产量不足等,海洛因逐渐被人工合成的冰毒代替。那句俗语里,又减少一个零。

如果将海洛因形容成大自然的果实,冰毒就是工厂流水线的商品,而加工的商品是要原料的。

2004年,郭强听来馆子吃饭的食客说,边境地区卖某种感冒药很赚钱,就留了心眼,去实地考察了一趟。“阿爹回来的时候,不停着说钱太好赚,太好赚了。”郭立民总算停止抽泣,用T恤擤了下鼻涕。

这些被收购的感冒药,最终会被用来提炼毒品原料。直到2005年,该感冒药被列为处方药,购买途径受限,情况才有所转缓。

郭强在云南碰到的药贩子承诺,货有多少就收多少。他没犹豫,把银行全部的存款取出来,加上小吃店打的抵押贷款,找亲戚朋友借钱,然后去贵州各地的乡下诊所和无证药店跑了一个多月,囤了十来万元的药,之后租了一辆货车,孤身一人前往云南。而后,杳无音讯。

郭立民又拿了一根油条,他说父亲走的那天,给家里做的就是油条。说这话的时候,郭立民眼睛一直在看我,可能他是想要我说几句慰的话。我不想开口,就咬开两瓶啤酒,递给郭立民一瓶。

当时美赛河上,恰好有当地的富贵人家结婚。一艘艘小木船顺流而下,船上挂满五色的彩灯,船头立着铜铸小佛像。头戴圆形草帽,身穿艳丽服装的女人跪坐在船舱,嘴里念念有词,手上将满满一船的瓜果,丢向岸边,引得游客和当地人哄抢、玩闹,众人脸上都是笑容,更有情侣在互相追逐,场面很热闹。

我们坐的位置离河面有点远,连颗提子都抢不到,郭立民一个劲埋怨我。我被他说得有点烦躁,想结账换个近一点的位置。

还没等我有动作,郭立民把手伸进冰桶,掏出鸡蛋大的冰块,朝人群扔去。借着灯光我看到,他胳膊上青筋都凸出来了。

冰块砸到了人,有个家伙捂着脑袋跳脚,以为是旁边的人打他,挥拳乱打一通,惹起了不小的争端,场面更热闹了。

郭立民见到这景象,笑着举起酒,要和我吹瓶。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意思?”郭立民手停在半空,瓶口对着自己。

我指了指下面陷入混乱的人群。郭立民嘴巴做出“噢”的动作,并没出声。他把酒放在桌子上,对我说:“他们笑得太开心了。”

隔了很久很久,他才继续说:“阿妈病了。”

这之后大概过了十天,一个下着暴雨的深夜。我正舒服地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声音很轻。我把黑星手枪拿在手里,走过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郭立民,浑身上下都是雨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把他拉进来,郭立民坐下后没说话,只是重复抽纸擦脸的动作,脸上的水都干了,他还是没有停止。我觉得太浪费,把纸巾盒拿走,郭立民这才抬头看我。

我问他怎么过来的,郭立民说自己骑车过来。犹豫了一会儿,我才问他发生了什么事。郭立民没有回我,只是双手捂着脸,呼呼喘气。

又等了半小时,电视上的节目都放完了,他还是保持同一个姿势。我有点烦躁,骂了一声:“给我装死人啊?”

没想到这话刚出来,郭立民换了个人似的,冲我大吼:“操你妈!”

我有点懵,但也知道这是在发脾气。我没说话,只是抓起遥控器,用力扔了过去,正好砸在郭立民头上。他额头没出血,就是有点红。之后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郭立民从大口喘气的状态,渐渐平稳下来,向我道歉。他又说:“阿妈走了。”

我明白过来,去卧室的床底下搬了一箱啤酒,搁在他面前。郭立民先是看着我,然后才把箱子打开,抽出一瓶来丢给我,然后又抽了一瓶,用牙齿咬开,对着嘴直接喝完。

喝到第三瓶的时候,他胃酸上涌,直接喷了出来,弯腰咳嗽,吐了好一阵,稍微缓过点劲来,他又继续喝。我就这样看着他,喝了吐,吐了喝,把房间搞得一团糟。

一箱啤酒还差最后一瓶的时候,郭立民醉了,他直接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没有管他,自顾自去了卧室休息。

第二天早上,我被门外的声音吵醒。我揉着眼睛出来,发现郭立民正拿着拖把拖地,沙发上的残渣已经被处理干净。

“你还算有良心。”我对郭立民说。

郭立民拿着拖把,直起身子看我。

“干嘛?”我被他看得有点毛。

郭立民笑了一下,然后和我说,有钱真好。

我问他什么意思?郭立民说:“要是我有钱,就不来找你了。去找十几个姑娘,保证忘掉所有事情。”

“这不是废话嘛!”我想拿烟抽,但是发现烟盒空了,拿着烟盒对郭立民晃了晃。

郭立民又重复了一遍:“有钱真好。”

“你什么意思啊?”我觉得郭立民有毛病。

郭立民说:“要是我有钱,就不用抽你的烟,我自己可以买烟抽。”

房间整理完以后,我想留郭立民吃饭,他说要回去上班,自己早上没请假。

“行吧。”我叫郭立民回去的时候,小心一点。

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又对我说:“有钱真好。”

还没等我回答,他接着说:“要是我有钱,就可以像你一样开大车子,不用借别人的摩托车了。”

“啪”我把门给关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见到郭立民。直到有次,在小孟拉的赌坊里玩,见到有导游带着一大伙中国游客,咋咋呼呼地围在牌桌前,拍照、喧哗,才让我想起他。

我做事不喜欢拖沓,当时就把筹码往口袋一塞,下了牌桌,去旅行社找郭立民。

他正趴在桌子上睡觉。我踢了踢他的凳子,醒来后问,最近怎么不来找我玩。

郭立民起身灌了一杯芒果汁,用力敲打自己的太阳穴,揉着脑袋和我说,最近旅行社生意很好,完全走不开。

我笑着说他就一个导游,有个屁生意,然后问他出去玩两圈吗。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我就是客套一下,毕竟他做的是正经工作,不能随时逃班。没想到我话刚说出口,郭立民就走到一个同事旁边,用力推了一把同事的脑袋,力气很大,头差点就要撞到桌沿上。郭立民叫人代替他去领一下晚上的游客团。那同事人长得瘦小,看着文气,被推以后只是向后缩了下脖子,连连点头。郭立民冲我挑了一下眉毛,就离开了旅行社。

路上,我说自己刚从赌坊出来,问他去不去?

郭立民说自己没钱,如果请两百的筹码就去。他拍我后背,然后把手伸进我的裤子口袋,想要找筹码。他边搂着我,边说:“你来钱这么快,花点有什么关系?”

我一把推开他,跑远了一点大声说:“我是第一次请你吗?”

扯了半天。我不肯请客,他不肯花钱,郭立民就提议开车去郊区兜风。我嘲笑他:“兜风?要不要去春游?初中生啊!”郭立民一脚把地上的石头踢开,说随便我安排,反正他没有钱。五分钟后,我们开车前往位于小孟拉北部山林里的一个小寺庙。寺庙的豆子斋饭做得好吃,每逢周三,五点到八点之间,免费供应。今天刚好是周三。

在去往寺庙的路上,需要经过一段很长的山路,路上没有行人,只有零星的几户农房。这些房子破旧,房顶大多用树枝和树叶盖着,被雨水打湿不断有水滴落下,农户在下面放木桶接着,当作平常烧饭用的水。

一路上我被车里的空调吹得犯困,快要打瞌睡时,郭立民拍着车窗说尿急,要下车去方便。

我吓了一跳,故意踩了一脚油,想早点到寺庙吃饭。

郭立民喊了三次,见我没反应,就把安全带的扣子解开,开始脱短裤。

我一脚急刹,把车停在路边骂他,郭立民冲我嘿嘿笑,打开车门,手提着裤子下了车。

郭立民尿了半天还没好,我下车抽了根烟。忽然他叫了一声,我看到他双手捂着下体跪倒,脑袋顶着地面,牙疼般不停地吸气。

我们停车的位置前方就是一家农户,郭立民撒尿之前没看,尿在了别人的家门口。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用弹弓射中了郭立民。打完人的小女孩,伸手指着郭立民,不停用缅语说着话,情绪激动甚至原地蹦了几下。

缅甸山村的小孩特别流行玩弹弓。他们买不起橡皮筋,就用一种树木的枝条代替,弹力很大,搭配小石块,可以打晕野兔子。

郭立民缓了一阵子,才渐渐直起身子,但还是跪在地上。我抽着烟走过去,笑着对他说:“以后你娶媳妇可以找我帮忙啊?”郭立民瞪了我一眼,然后盯着小女孩。忽然,他捡起脚边手掌大的石块,用力丢了过去。他准头不行没砸到,但把小女孩吓了一跳。她怪叫一声,躲到大树后面,伸出脑袋偷偷观察。

“人家是个孩子,这么认真干嘛?”我伸手去拉了一把郭立民。

郭立民起身后,把我的手甩开,问我车里有没有橡皮管。我问郭立民想干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要橡皮管。郭立民的表情从开始的愤怒转为冷漠。对于我们这些常年混迹在灰色行业的家伙来说,什么是玩笑,什么是仇恨,表情一看就清楚。郭立民当时看我的眼神,是仇恨。

“你这么狠,是想怎么样嘛?”我把身体摆直,对他有所防范。郭立民没有回答,眼神从直视我的眼睛,转而向下瞄了几眼。这眼神我很熟悉,我有时候被猜叔体罚,就会下意识看他日常放枪的位置,想着要不要拼一把,把枪夺过来。

想归想,但我不希望失去郭立民这个朋友,就说:“你不用找管子,我们跑车的时候,都会带一桶备用油,就在斗里。”

郭立民把皮卡斗里的一桶汽油提出来,走到农房门前,一脚把房门踹开。发现里面没人,走出来把汽油浇在四周。

他要烧房子。

下雨天不容易点火,但这家农户算是比较富裕,房间里有专门存放干柴的地方,郭立民在上面浇了很多汽油。他没带火机,转头问我借,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丢了过去。火石被擦亮,火焰很快吞没了房子。

跑远的小女孩又回来了,看到房子被烧,嘴上不停地叫着。她捡起石子用弹弓打郭立民,打到后来没力气,就改能用手扔。

郭立民没有闪躲,反而朝着小女孩靠近,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了她。郭立民刚才特意剩下一些汽油没用,他作势要把油浇在小女孩身上。我叫他不要闹,烧房子就算了,别烧人。郭立民没理我,抓着小女孩的手臂,一个劲往外拖。小女孩在地上不停地踹腿打手,胡乱叫喊。

“砰”!我朝房子开了一枪,叫郭立民冷静点。

郭立民盯着我看了很久,才松开了手。小姑娘立马朝远处跑去,头也没回。

重新坐到汽车上,我问郭立民是不是有病?郭立民把头转向窗外,一路上都没有再对我说过话。

到了寺庙,郭立民在下车前和我说了一句话:“我家里不能断了根。”我没理他,直接去后院吃斋饭。

吃了三碗,我在庙里走路消食,看到郭立民在正厅,跪在佛像前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已经不想搭理他,觉得他不是正常人。闲逛了两个多小时,准备回去的时候,我看到郭立民还跪坐在地上。唯一不同的是,他笔直的腰背已经变弯,大概累了。

我拍了下郭立民的肩膀,和他说回去了。郭立民没看我,只是轻轻摇着头。

我见他这模样,觉得自己仁至义尽,就独自开车回了达邦。

2010年的春节前,猜叔和其他手下在一起吃饭,饭桌上有人说了一件趣事。

猜叔出钱参股的旅行社里,有几个中国过来的游客想要从金三角搞大批量的制毒原料回去,但是没有门路,就问了当时带他们团的导游想办法。

导游机灵,找了一些废料冒充原料,高价卖给了这几个游客。游客看不出真假,回国以后才发现被骗,就想着伺机报复回来。

几人找了一个穷光棍老乡,给一笔钱安顿了老乡的老母亲,然后让他报团参加金三角旅游,找机会给导游扎一针。扎针的毒品自然是在金三角当地买。

老乡随便找了一家小店,进去就问人家毒品怎么卖?那店家说现在查的严,不同种类价格不一样,问他要哪种。老乡人实在,直接说买最贵的。最贵的自然就是高纯度白粉。

其实他在金三角逛一圈回去就行了,那几个游客也许不会再派人来核实。但是老乡讲信用,拿到毒品的当晚,就给导游扎了一针。他不懂行,以为血管粗就吸收得快,直接扎在了动脉上。

导游没几分钟就死了。

老乡被小孟拉警察抓住,如果没人出钱,一般是要在牢里待到死。

因为里面故事的情景被讲得实在有趣,所有人都大笑起来。我愣了一会儿,不明白好好一个导游,为什么要去搞这些东西,想钱想疯了吧!

那人说,好像是那导游的老妈要治病,他就开始到处搞钱。

忽然,我想起了郭立民,发现自从寺庙分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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