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番外一】
【前世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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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到那间牢房时, 已能感觉出异样。
牢房的门重新关上,锁眼相扣的声音像催命符,催着司滢向前。
她长纾一口气, 朝墙角的人走去,接着蹲下来, 强忍住耻感,伸手去剥他的衣裳。
他身上没有异味, 干净得不像一名死囚,然而那急咻咻的呼吸,却与这牢门的木栅栏很忖。
粗浑又频切, 还能听到牙关相扣的声音。
他似一头兽, 而她, 则是来当盘中餐的。
司滢心头悸怕, 默默告诉自己早死早超生, 于是解襟系带,虽手在抖,动作却飞快。
解到中衣时,腕子突然被擒住。
那人扣住她,肌体的温度烫得惊人,良久, 他挤出一个字:“……走。”
走?她走去哪里?
司滢心尖紧缩, 眼睫飞快地眨动起来:“谢公子,我, 我是令堂安排进来的……”
一面说,一面扭了扭手腕。不知是她巧劲用得对, 还是他长久待在死牢, 加上中了药, 身上力气全是虚的,竟真就脱开了桎梏。
司滢一喜,再顾不得那许多,两手扯开他的中衣,贴了上去。
如同山海倾倒,在她手掌贴上来的那一刻,谢枝山脑中的弦断掉,一个势子反压住她,带着逼出的薄汗。
人在他的影子里,不大能看清什么模样,只有那截莹亮的下巴,在眼中成了重影。
见她不安地蠕着往后退了退,谢枝山眯眼往下一扯,把人从那片阴影里拖了出来。
她显眼被吓着了,眼睛睁得滚圆。
牢室中光线并不很亮,但已足够谢枝山看清相貌,只他此刻无心品评,只觉得那鼻尖玲珑,那唇儿樱红,红得令他眯眼。
理智被烧断了,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轻重,谢枝山单手把人制住,许是力气使过了头,听她吐出一声哽泣,整个缩了起来。
身处浑沌,谢枝山勉力分出一隙清明,然而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好略过称呼:“怎么?”
口齿不甚清晰,一张脸也白得有些吓人,细观唇动,似乎说的是痛。
这样惨状,谢枝山到底心有不忍。
他伏下身,把脸埋在她肩上,半晌往旁边一倒:“快走!”
两个人都很狼狈,谢枝山手里攥着茅草,指骨咔咔作响。
旁边的人起了身,然而却不是离开,而是又挨了上来。
有头簪掉地,擦着谢枝山的腕骨,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他抬头,在那如瀑般的发云之中,渐有气息罩了过来,接着叩到他唇上,生涩,但坚定。
素不相识的男女,唇齿相依,这时候,一切尽是本能。
黑黪黪,乌沉沉,死牢的霉腐味冲得人脑帐,像一头无名兽,凶狠可憎。
过道的架子上头靠着盏曲柄灯,灯罩外头积了厚厚的油,好在一侧破了个口子,于是火光得以从那道口子里,投出些微茫来。
偶有地风冲进去,追得烛苗支离欲劈。
而牢室里头,险境慢慢淌过,人也自繁音促节之中稍稍鸣定。
谢枝山哑声问:“可还好?”
臂上的人不安地动了动,惴惴问他:“公子……是还要再来么?”
这话已然问过一回,方才尚能说是受药性所驱,与欲望周旋不开,那这时候再来,就太不该了。
人做不到自控,驭使不了自身行为,与无知走兽有何分别。
谢枝山抽回手,在一地乱洒的干草堆中寻到衣物,可他才坐起身,却发现那姑娘也跟过来,且抬起两臂,欲要替他穿衣。
光致致的削肩与隆隆轮廓送进目中,谢枝山有些慌乱。他急撇开眼,伸手扯来衣料盖住自己:“你穿你的就好,不必理会我。”
姑娘没再动了,但也没听话去穿自己的衣裳,谢枝山很不自在,又有些不耐:“怎么?”
她无所适从,将一双眼望过来,视线从上跌到下,支吾道:“公子……那是我的兜衣。”
片刻愕然,谢枝山的脸一重又一重地红起来,他完完全全转过身,再揭起那片轻飘飘的衣料递回去:“抱歉,我并非故意。”
“……没关系。”一道怯怯的声音后,兜衣被接走。
谢枝山松了口气,他支腿朝前挪了挪,与她各据一处,沉默且快速地套好了衣裳,再站起身来,面朝墙壁立着。
略等一会儿,听得身后人轻声唤:“公子,我穿好了。”
谢枝山没有回身,只送出一句:“你可以走了。”
她没有说话,但投射到墙面的影子动了动,是朝他行了个礼。
牢室门开,人走了出去。
谢枝山仍以旧姿势站着,静立良久,方才转过身。
他蹲下身,正欲清理那满地乱草,却意外瞧见了那支头簪。
簪子是银质的,通体雕着花藤,簪末则顶一粒红珠,乍眼看过去,好似檐下灯笼。
想了想,谢枝山将那银簪收起,继续将杂草整理好。
然而盘腿打坐时,他掀开袍摆,又见一团刺眼的血渍。血点早已晕开,牢牢扒住了衣料的经纬。
据此,忽地想起方才这袍衫垫在身下时的场景,更记得她拿头撞他的肩,两个眼眶都吃了泪,再濛濛地看着他。
似哀求,似勾逗。
舌尖好似还能尝到那一簇芽边,脆又润,且似拥雪,灼人眼皮。
心跳忽又撞了起来,且呼吸乱开两轮,谢枝山后知后觉那药性有多强,竟是一波又一波的来。
他席地而坐,支正肩背,十指结了个定印,再闭起眼来。
念诀入静,心力渐起,慢慢地,将那股妄念压了下去。
只没想到的是,还能与那姑娘再有会面。
分明他托狱卒带话,让家中再别往这处送人,否则他立马停止进食,可几日之后,她却再度出现了。
他自是不悦,而她见勾缠无用,眼泪扑扑地落下来:“公子若不想再碰我,也无妨的,但求公子别要赶我走……”
谢枝山皱眉:“有人威胁你了?”
姑娘只顾落泪,并不答他。
多问一句,她甚至抱着裙子坐到地上:“求公子发发善心,让我在这里待着,一夜就好!”
谢枝山凝目,想她肯定是听过威吓的话。但他了解府里人,不大可能真对她做什么,然而她明显不会信他,且瞧那坐地的无赖样,是打定了主意要待在这里。
说来倒也招笑,死牢这样的地方,竟然有人要硬留。
左右赶是赶不走,还可能把动静闹大,谢枝山沉吟片刻,与她约法三章,遵守了才可留下来。
见他妥协,她连忙举手发誓:“公子放心,我一定不喧哗,不再哭,更不对您动手动脚!”
如此,君子之约达成。
同处一室,谢枝山选择打坐度过。
几个时辰后他睁眼,见她呆呆坐着,与他视线交汇时,小心翼翼地对他露个笑。
光致致的脸,颊畔陷了两个浅涡,咬人的眼。
她问:“公子坐了这么久,腰肯定乏了吧,我替你按按?”
谢枝山此时还是有些警惕的,婉拒道:“我腰很好,不必。”
她也不纠缠,只讪讪地笑了笑。
于是那一夜,平安无事。
本以为事不过三,哪知过得几日,她又来了。
这回她熟门熟路,进来便往角落一蹲,靦着脸冲他笑:“公子不用管我,忙你的就好。”
望着已经将脸埋进膝间,把自己努力缩成一团的身影,谢枝山唇角微抽,且隐隐察觉到,这可能是个滑头。
他拧着眉站了许久,然而看她一动不敢动着实可怜,最终,还是又默许了。
可哪知这回不止一夜,而是整整两天。
应当是瞧出他的不快,她讨好地对他笑,双手捧了个东西给他:“公子,要吃梨脯么?”
谢枝山没有吃零嘴的习惯,下意识要拒绝,可他才刚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被她直接塞了一粒进来。
“公子尝尝,味道很好的。”
她很快缩了回去,虽然嘴上在说话,但体态畏缩,睫毛慌乱地抖,笑得也很不自然,是害怕他发怒的惶惶之貌。
果脯含在嘴里,接触津液后,迅速于舌面化开,且递出酸甜适中的滋味。
视线稍低,谢枝山望向姑娘那鲜洁的,正不安捻动着衣襟的五指,不由想起方才唇齿间的那一下触碰。
或是在狱中久了,往前从不愿意吃的东西,竟也不那么反感,甚至咂摸出无穷的滋味,好似鼻腔都能闻到一些清淡的梨香。
他动一动嘴,在姑娘胆寒的面色中,道了声谢。
姑娘先是怔了怔,接着笑开来,腮儿微抬,眉眼轻弯,很好看。
然而他忘了先前的直觉,所以也忽视了这幅滋人心田的笑颜之下,兴许藏着别样的预谋。
次日,谢枝山再于打坐之中睁眼,见姑娘身子歪斜,头枕在手臂,而手臂则扒在榻沿。
是这里头唯一的榻,应该是怕他要睡,所以没敢躺上去,便这样趴着边。
姿势他看着都难受,她又能好睡到哪里去?任这样久一些,怕不是要有落枕那样的毛病。
犹豫了下,谢枝山起身,走了过去。
本是想喊她去榻上睡,然而几声,却都没能把人给喊醒。
平时他稍有动作她都立马会抬头来看,谢枝山察觉有异,蹲下身把那张脸拔起来,发现她额上一层薄汗,脸和唇都发白,像是病了。
再一搭额,还好只是温烫。
彼时已难顾其它,谢枝山弯腰把人抱起,轻轻放到了榻上。
一躺下来,她眼睛掀开条缝,有气无力地看着他:“公子……”看了看榻,又挣扎着要起来:“我不能,这是公子的榻……”
“别动。”谢枝山摁下她:“你应当发了低热,好好躺着,身体底子不弱的话,睡一觉就好了。”
她听了,咬着唇点点头:“多谢公子。”
谢枝山迟疑了下,牵袖替她把脑门上的汗给擦了:“睡罢。”
说完他起了身,本打算回去对面的,却又被她一声低呼给唤得转过去。
“怎么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钻到我衣裳里来了……”她拱着身子,红脸小声说。
死牢阴潮,鼠虫是常见之物,但看她模样,老鼠应该不至于,壁虱滑虫之类的却是极有可能。
“公子……”姑娘快哭了,人在榻上蜷成一道弓:“我好怕,是什么东西你帮我瞧一瞧,把它捉出来……”
见她吓成这样,谢枝山脑子一乱,真就凑了过去。
哪知才近身,被她指挥着去看异物之时,一个不察,被条高高扬起的细腿格住腰身,撂在了榻上。
像是提前演练过,她隔着一层便栽下来,迅速制住他并狠狠压膝。
谢枝山鼻息尚还错着,不及反应之时又被眼前的景饧直了眼,于是稀里糊涂着了她的道,被拉入无边的馨香之中。
混乱中好似听见一道哀求:“我已经是公子的人了,公子怜我一回,便从了我吧……你要当君子,以后再当也使得。”
尔后影子疏疏地并着,是说不清该不该的亲近,与拢靠。
那天的最后,谢枝山躺在榻上,沉默地看她收拾衣物。
许是自知有错,直到离开,没敢再跟他说半个字。
见那偷儿般的身影踮脚走远,谢枝山长出一口气,从榻上翻坐起来。
伸手去捡外裳时又摸到个硬物,这才发现,来回两趟,竟都忘记把这头簪还给她。
一时心绪复杂,无从开解。
可到底,还有比这事更复杂的。
次日,陆慈来了。
自小到大的异姓兄弟,来了也不客气,开口便问谢枝山是否一心求死。
陆慈这回没拐弯,表明只要谢枝山愿意为自己洗脱罪名,就算豁出指挥使的位置不要,也会帮他出狱。
但这样,也更进一步证实了谢枝山的猜想。
而让兄弟为了自己惹祸,是谢枝山怎么也不会做的事,于是三句两句,以玩笑话挡了回去。
“谢家没了我,还有太后,陆家没了你,就擎等着被人寻仇罢。”
眼见怎么都说不通,一急之下,陆慈率性道:“还有那位姑娘呢?她的行踪一两次可以瞒,可多了早也被人盯上,你就不想想她?”
谢枝山定了定,半晌:“谢家在,她就在。”
陆慈气得再说不出话,抹头走了。
谢枝山背起手,眼里划过些无奈笑意。
他心知案子背后有哪些人的功劳,如果他想,确实可以打起精神来……只要人活着,总有翻案的机会。
但这当中的种种危险,亦是可以预见的。
大缙至高的掌权之人,哪个都知他无辜,可并无人想让他活,甚至,是他至亲至敬的姨母。
他可以赌,然而他心灰意懒,这俗世不令他留恋,这烂了根气的王朝,亦不值得他为之效劳。
再有便是,赌输的后果,必要带累整个谢家,也带累好友。所以他眼下能做的,就是保住家人,不给亲朋旧友添祸乱。
就这么离开,起码家人不会再受牵连……比如太后,仍旧会是谢府的靠山,是他母亲至亲的手足。
将诸事都想了个透,谢枝山盘腿坐在榻上,唇角轻俏地仰了仰,摆手掐了个黄道吉日。
两日后,应当正吉。
死牢不见天日,唯能知晓时辰的,便是夜间敲更的锣声了。
等到选定的这天,那装病的姑娘,总以为是最后一次见的姑娘,又来跟前露脸了。
谢枝山看着她,虽然还总是一幅惴惴之貌,缩手缩脚,生怕他横眉相对,然而步向已经熟门熟路,将他这牢室走出自家后园子的感觉来。
且不待他开口,她先说话了。
她将手搭在小腹上,羞声说:“公子,你兴许……已有了孩儿。”
谢枝山重重地愣住:“是……上回?”
“按日子算,应该是第一回。”
“大夫把过脉了?”
她点头:“我月事没来,大夫说八成稳了。”又腼腆地笑笑:“钟叔说的,让我亲自给公子报个喜。”
谢枝山盯着她看了许久,少顷问:“你的名姓,你叫什么?”
姑娘答:“司滢。”
谢枝山敛下眼睫,站在寸余宽的光线里渊默了一会儿,出声道:“谢陶,字清源。”再解释道:“孩儿的名,与字。”
“公子真聪明,管家让我来,也是想找公子讨一讨孩儿的名。”她笑起来,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想是怕他会不愿取。
谢枝山举目,视线走过她眉眼的每一处,最后动唇道:“我已是将死之人,允诺不了你什么。往后你便留在谢府,同我母亲做个伴,就当是……替我尽孝。”
说完,眼梢起了些笑意:“你放心,我母亲不是什么恶人,她会对你好的。”
二人对望,谢枝山拢起袖来,指尖触到袖内的簪,喉结微动:“回罢。”
她收回眼,朝他递了递膝:“公子保重。”
阔大的,盖到脚面的披风,将她整个人罩得头发丝都看不见。
牢室的栅门之后,谢枝山孑然站着,目光跟了过去。
或许是视野太受阻,她走得并不快,且背影谨慎,看起来像是提着脚后跟,几乎只有足尖点在地面,小心的,无声的。
簪子顶在手心,攥得太紧了,有圆钝的刺痛感。
司滢。
是他的错觉么?这个只见过几面,却已经然怀了他孩儿的人,眉间心上,好像不知几时就入了眼,染了意。
只可惜,不能同她有更多的日子了。
谢枝山转身回去,自砖壁的缝隙取出一包药粉,撕开角,倒入水杯里头。
药粉遇水很快融化,看着与清水无异,他端起来,一饮而尽。
此时尚还是清醒的,谢枝山躺下来,将银簪握在手中,亦盖住袍角那一团血渍。
痹痛的知觉逐渐要将人麻木,闭眼之前,他喃声一句:“……别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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