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禅茶一味
远山如黛,望断天际,横托碧水,穿云看雾,静揽青荫。
玄骏寺门前,曲烟茗望着大门,犹豫许久,道:“爹,这武山以南,佛寺多如牛毛。你若要看禅茶,去处很多,为何偏偏择了这里?”
“你不愿来,自是因了顾公子。”曲父平和道,“心事横亘,并非视而不见便作无。况且,武山以南,未必有人比唯识禅师更加懂茶。”
曲烟茗见柔薇立于曲父身旁不住点头,十分无奈,只得缓步进了玄骏寺。重又归来,山水如是,草木葳蕤,却是人事变却、人心零落。
小沙弥将三人安顿在禅房中,道:“师父尚在诵经,说请施主自便。明日就同施主上山寻茶。”说完,径自去了。
对玄骏寺,他们早已熟悉,如似归家,各自收拾。
翌日,夜色方褪,唯识禅师同一班小沙弥等在寺后山下,见曲父走来,两手合十道:“昨日诵经至深夜,不曾拜会,还请见谅。”
“唯识禅师客气了。”曲父行礼道,“虽才晤面,同去采茶,自是君子相知,远胜嘘寒问暖。”言罢,也不与唯识禅师谦让,缓步循山路而上。
唯识禅师道:“正值秋茶之季,能与曲施主采茶、制茶、品茶,堪为幸事。寺中做茶,和参禅练武一样,皆是寻常。今日上山,便是要采制那铁观音。”
“哦?不想可饮得如此新鲜的铁观音。看来,我等真是有缘。”曲父一边提采鲜叶一边道。
唯识禅师问道:“此次回寺,怎不见修儿?可是俗务缠身?”
曲父见柔薇开口欲言,忙拦下道:“不瞒唯识禅师,顾公子同烟儿有些矛盾,一时解不开。”
“既然如此,红尘凡事,老衲便不多问。过几日,便是寺中的秋日禅茶,只是,用的茶叶,除却铁观音,还有水金龟、铁罗汉。”唯识禅师道。
柔薇道:“我早闻这水金龟茶有一桩趣事,却是不曾晓得详细。”
曲父见唯识禅师向自己点头,道:“这水金龟,本是也是武山上的岩茶,是为四大名丛之一。汤色金黄、叶底软亮,滋味甘醇浓厚,香气清细悠远。此茶扬名除却这些,便是那桩趣事。这水金龟原长于武山天心岩,不料一场滂沱大雨将茶树冲到牛栏坑,那里的兰谷寺就据为己有。后来,两寺为争茶树对簿公堂,还是兰谷寺判得水金龟。”
“原来如此,不想为了区区茶树,连佛寺竟也如此相争。”柔薇微笑道,“那这铁罗汉的名字也很是有趣,难不成又有何典故?”
唯识禅师道:“铁罗汉亦是武山珍贵名丛,所长之地甚是狭长,两旁绝壁陡立。纵使如此,茶树仍是茂盛,叶大而长,叶色细嫩有光,且有治愈热病之效。至于得名,传说有二。一是茶商远望石崖上长有高大铁罗汉树,在云雾飘渺中状如罗汉,便将精心制出的茶这般称呼。一是制得此茶的是僧人,他身形健壮黝黑、彪大魁梧,人称‘铁罗汉’。”
曲父道:“自古以来,茶总是与佛寺有所牵连,方有那许多风雅传说。”
此时,曲烟茗虽是采摘鲜叶,却颇为心不在焉,时而仰望碧落流云,时而凝视茶树出神,时而苍茫不知所措。行至竹林边,曲烟茗略略犹豫,仍是步入其中。翠色四合,幽篁拂风,一方山石棋枰静默望天,似在追忆流韵如华。曲烟茗轻轻抚摸那棋枰,怔愣半晌,直至眸中清泪滴落,才敛神平复心绪,缓缓转身,重回茶园。
“烟茗姐姐,你好像,脸色不太好。”柔薇小心道。
曲烟茗摇头道:“无事,不过目睹旧物,勾起往事罢了。”柔薇闻言放心一般,同她继续采茶。
回到寺中,僧人马不停蹄地铺展鲜叶来萎凋,将本就环抱在群山之间的佛寺装点地愈加清幽。摇青、炒青、揉捻、烘干,十几道工序后,秋茶铁观音,终唤将出来。
几日后,风和日丽,虽是不减夏时炎热,幸有浓荫蔽日。寺中大殿前,俭朴素雅的茶席早已布好,黑陶茶壶同茶叶末釉的水盂在右,正中则是茶叶末釉色的茶壶和品茗杯。
众僧也打坐在地,手敲木鱼,轻声梵唱。曲父同曲烟茗、柔薇面带微笑,两手还结丹田之下,左足置于右足上,以如意坐之法平和心境。
唯识禅师缓步而来,恭敬一礼,虽是几步之遥,却平生飘然气象。曲父道:“此为禅茶茶艺第一道,‘莲步净土’,自是有步步生莲之意。而莲花,可予烦恼人间以清凉境界。”
“第二道,是为‘焚香礼佛’。”曲父见唯识禅师双手将香托平、燃后插于香炉中,道,“焚香礼拜,来表尊敬虔诚之意,与茶道的友善亲和、敬客以礼一脉相承,亦用祥和肃穆平静烦躁不安,消散杂念、澄澈心怀,成‘烟茶晕满袈裟’香的神韵。”
悠然自得地倾汤烫杯洁器,唯识禅师面露笑容,缓缓道:“茶杯洁净无尘,亦如修佛,除却妄念,纯洁身心。洗的是茶杯,悟的是禅理。‘一尘不染清静地,万善同归般若门’。布施修佛,行善积德,方能善有善报。故第三道为‘轮回转世’。”
“第四道的投茶,为‘观音下凡’。茶即佛,佛即茶。投茶入壶,如观音菩萨下凡,福纳众生。”曲烟茗轻声说道。
柔薇望着唯识禅师执壶出汤,接道:“此为第六道‘漫天法雨’,意在以水冲洗滋润茶叶,也洗尽茶人尘心。好比漫天法雨普降,清洁尘世,润泽众生。真是‘一壶茗茶道禅味,半塌茶烟养性灵’。”
唯识禅师再注水泡茶,含笑道:“‘月印千江水,门门尽有僧’,茶清如露,心洁如佛。‘茶笋尽禅味,松杉真法音’。当是第六道,‘菩萨点化’。”说着,一手拿壶将茶汤倾入品茗杯中。
出汤已毕,唯识禅师双手敬茶与曲父,道:“茶汤虽是苦涩,却可品出人世百味,至大彻大悟,得诸般般若,方为大乘,便是第七道‘普渡众生’。”
曲父接过品茗杯,三口品饮,赞道:“这铁罗汉,汤色深橙清澈,叶缘朱红、叶心淡绿带黄。虽未窨花,却有兰花之香。饮下则甘馨可口,回味无穷,岩韵凸显。”
“这品茶,是为第八道‘苦海无边’。”唯识禅师望着远天,目光悠远道,“佛经有曰‘凡夫生存是苦’,生苦、病苦、老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茶性亦苦,修佛悟茶,须参破苦谛,方可淡泊甘甜、有茶味人生。毕竟,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柔薇品饮后,摩挲手中品茗杯,平和道:“茶事本就清静,相逢禅心,愈加超凡脱俗。三千烦恼,尽皆放下;功名利禄,过眼云烟;浮华纷扰,白云苍狗。如此境界,才窥得一点茶之天机罢。”
“茶可清心,亦能参禅。本来皆无,怎惹尘埃。品得滋味,方悟三昧。第九道悟茶,故有‘超凡脱俗’之称。”唯识禅师重又出汤道。
茶香飘袅,洗却浮尘,白云流转,畅情怡意。
唯识禅师端坐谢茶,慈霭吟道:“七碗爱至味,一壶得真趣。空持千百偈,不如吃茶去。”众人闻言,皆是一礼。
起身离了茶席,唯识禅师边走边诵道:“是以言往不必往,古今常存,以其不动;称去不必去,谓不从今至古,以其不来。不来,故不驰骋于古今,不动,故各性住于一世。”
“爹,这话可是玄妙,不知该如何解?”曲烟茗蹙眉问道。
曲父两眼微眯,思虑许久,方道:“则凡曾有之物,虽归坏灭,然其曾有之事实,则固不可灭也。”
“一切事物,若就其曾存在一点观之,应皆是‘常’而非‘无常’也。”柔薇若有所思道。
此时,唯识禅师续道:“是以如来,功流万世而常存,道通百劫而弥固。成山假就于始篑,修途托至于初步,果以功业不可朽故也。功业不可朽,故虽在昔而不化。不化故不迁。不迁故,则湛然明矣。”
曲烟茗侧首谛听,喃喃道:“此言当说,曾存在之事物,不仅曾存在,且可对以后之事物,有所影响。”
“佛法精神玄奥,怕是非一时一刻可解。”曲父感叹道,“品茶参佛,越发明澈。而这禅茶,讲求的便是‘正、清、和、雅’四字,着实妥帖。”
柔薇一手支颐,作思索状,缓缓道:“‘清’应是清净心,‘雅’当为脱俗。这‘正’与‘敬’又是何意?”
唯识禅师走来,微笑道:“‘正’为八正道,即所谓正见、正思维、正语、正业、正精进、正命、正念、正定。至于‘敬’为六和敬,则是身和同住、口和无诤、意和同悦、戒和同修、见和同解、利和同均。”
“单就佛法已然深奥,再逢茶事,连茶也平添几分玄之又玄。”曲烟茗轻啜茶汤道,“爹,离了玄骏寺,又该向何处。”
曲父凝望风拂枝桠,悠远道:“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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