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红和黑的批注
有一说一，以主力舰的火力来说，一个标准天文单位真的不算是绝对的安全距离，但这毕竟是从星际大航海时代初期就存在到现在的约定俗成，并且经过了国家公法的规范。说白了，地球人要的就是一个态度而已。
霍雷肖·维恩中校就这么保持着礼貌、克制，但却又毫无动摇的表情，坚定地注视着对面光幕之后的苏琉卡王。
或许是因为信号传导的缘故，拉伸荧幕上的大选帝王的身形并没有那么清晰，仿佛是覆上一丝朦胧的光雾。可正因为如此，那无出其右的华美姿容和凛冽气质，却仿佛被抹上了一层深邃而威严的神性。
共同体一方，四艘驱逐舰上的将士们都在关注着这次通讯。透过光幕，他们都觉得那个来自银河帝国的龙王，是在俯瞰着自己似的，就仿佛是在俯瞰一群蝼蚁。
确实，地球一方只有三艘弗莱彻3型和一艘陷阵士2型驱逐舰，要是遇到掠夺者的残兵倒是可以开开心心地扑过去撕咬，而对面则是一百多艘浩浩荡荡的帝国最新锐高速战舰，他们般和蝼蚁有什么区别呢？
不说是那艘金碧辉煌的泰坦舰，和一大票高速战巡和航母了，就只是在附近的这几艘侦查用的巡洋舰，都足够将己方全灭个三五轮了。
地球人甚至连逃跑的可能性都很小。驱逐舰虽然是高速的轻型战舰，但对面的帝国军也都是高速战舰。更重要的是，战舰再快也不可能跑得过炮弹。对面只要一轮密集的弹幕轰过来，己方舰船一旦受点伤航速减慢，便只会沦为被对方宰割的猎物了。
如果真的是“聪明人”，在发现帝国舰队抵达时，就应该偷偷撤走了。
可是，霍雷肖·维恩从来便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聪明人”。
他平静地注视着光幕后面，那似乎带着一丝神性威压的大选帝王，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然后道：“为了保证本国的正当权利，我们会始终保持警备状态。另外，我方已经将这里发现情况，第一时间通报给了后方总部。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独立号应该会在今天收到通讯，团结塞那边则会在本周之内。”
“然后再过个十几天，便就连地球都知道了是吧？”布伦希尔特笑道。
换成其他武德充沛脾气暴躁的帝国军事贵族，或许会把这当是挑衅升级的信号了。可是，布伦希尔特却只是始终保持着端庄雍容的微笑，不咸不淡地道：“维恩中校，你说你有航海日志为证吗？”
维恩点头，正想要再说点什么。大选帝王小姐却打断了对方道：“可是，你无法证明你的日志就不是伪造的。而且，这里毕竟是新大陆，维恩中校。”
“可是根据共同历803年的第12款修正案，新大陆的探索，也依然包含在《银河探索公约》的执行范围之内。”维恩正色道。
“是的，我听到了。可是，这个环，到底是个什么造物呢？它是属于《探索公约》的规定范畴吗？谁能保证，这不是什么大规模撒杀伤性武器呢？”
霍雷肖·维恩那坚定得宛若雕像的脸上，第一次闪过了一丝犹疑：“殿下，这样的道理，在银河文明议会上是讲不通的。”
“是的，中校，在大多数时候，道理都是讲不通的，不仅仅是在文明议会上。不过，我欣赏贵官的不屈和坚定，就请你保持吧。至于这个环……”她挥了挥手，展开了一个旗舰AI刚刚做好的模拟全息图，在一个点上标了个红。
“我们从这里探索，贵方便从另外一端开始吧。这样一来，我们的安全距离可就相当于一整个行星轨道的直径了。那可是两个多天文单位了。岂不美哉？”
还可以这么算的吗？霍雷肖·维恩在心中苦笑。他知道，这其实已经是自己能争取到的最大的成果了。
不管怎么说，布伦希尔特确实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至少是真的没有开炮把四艘弱小无助又可怜的地球驱逐舰给灭口。她甚至还下令让暴风雪号为首的侦查舰队撤出了警戒距离，让她们前往自己勾画的红点，也即是恒星背后的“环”的另一边会和。
总而言之，共同体一方毕竟先来，帝国一方则兵力和人数众多，大家都觉得自己才占着“理”。那么，搁置争议，共同开发便是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案了。
于是，这次冲突便终于得到了圆满地解决。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霍雷肖·维恩中校目送着大选帝王向自己道别，目送着光幕自动关闭，这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倒是没觉得自己浑身起了一声冷汗，但多少还是觉得有点眩晕，便干脆坐着不起身了。还顺便保持着无喜无悲的扑克脸，对旁边三个小视窗道：“就是这样的情况。抱歉，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这三个小视窗上的，便是另外三艘驱逐舰的舰长了，都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他们的平均年纪比维恩大了二十多岁，但却都是少校。反而是维恩这个才出了大学几年的青年人，是上个月才火线提拔的中校，于是便也成了这支小型巡逻舰队的指挥官。
反正这种四舰编组的小舰队，几乎所有的战术动作都有一整套操典了，战舰之间的关系更接近于长机和僚机，便也不需要一个专门的提督了。
像是霍雷肖·维恩这种名门兼名校出生，因为当做题家而“简在帝心”的人物，从来都是坐着轨道电梯升官的，也往往是最招做实事的人厌恶的。可是，长达半年的新大陆远征，他早已经凭着能力和战功得到了同僚们的信赖。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比霍雷肖大了十五岁的舰长A道。这是一位风韵犹存的女舰长。
“时不我待，我们也登陆吧。”比霍雷肖大了二十岁的舰长B道。这是一位格雷灰人，是共同体的少数民族之一，
他们毕竟比帝国早来了一天多。这一天时间，四艘驱逐舰战战兢兢地围着光环跑了大半圈，其中还有几次冒险抵近，却没有发生任何状况外的事情。现在，全舰队一千多号人，除了几个精神脆弱被巨构的恐怖规模吓晕了的弱鸡，连战斗或非战斗减员的例子都没有。
现在，确实可以试着登陆，进行更深入地探索了。
倒是比维恩大了三十岁的，迪奥科里号驱逐舰的舰长，迈苏德少校依旧满脸忧虑道：“我们应该向司令部再发一封紧急通报，请独立号及其主力舰队尽快赶到这里。”
两位名字不重要的舰长交换了一个眼神。
“无论如何，小心无大错。我以前当探险者的时候，是真的见过同生共死的袍泽，为了一点点财帛而抛下了一切的伦理道德，刀兵相向的。现在这个造物，分明便是神迹，本来就不应该是我们这些卑微的凡人可以觊觎的。可是，偏偏却被我们这些凡人找到了。帝国那边，也都是凡人啊！”大约是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老舰长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到了最后，他还是叹了口气：“现在想想，我们从那艘掠夺者运输船中得到的隐秘航海日志，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便真的是说不清了！”
霍雷肖·维恩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这就相当于是一个普通人，和一头强大却又贪婪巨龙拿到同一张藏宝图。识时务的“聪明人”，应该是会选择放弃的。
“我们是共同体的军人，没有放弃的理由。”维恩道。
迈苏德舰长挤出了一个干巴巴的笑：“我明白。我只希望，上面的大人物们也很您一样明白。行啦，司令官，还是商量一下怎么登陆吧。直接从那些大陆的正上方降下去，已经证明是不可行的了。是不是要选择，从那些银环的地方绕过去？”
与此同时，上面的大人物之一的，蓝星共同体远征军副参谋长杨希夷少将，正在勤奋地工作中。
虽然不少人都认为，这位拥有“魔鬼迷宫之狐”的智将，乃是因为出了太多风头，得罪了司令官和参谋长，被故意丢在了后方靠边站了，但他本人却完全不认为。作为一个一门心思想不要退休的日子人，这段时间的杨希夷，却表现出了超规格的勤勉。甚至比在当初攻略恶魔之喉的时候还要辛苦。
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这半年，我已经透支了后半辈子所有的努力了。”
当然了，事情没有尘埃落定，杨希夷的透支也还是要继续下去的。现在的他，正在详细地审阅从战区各个据点送上来的详细报告。
看得当然不是那个巨大的环结构的事。现在，远在黎明星域“隘口”上的团结塞，至少要花上一个星期，才有可能收到星域深处的信件。
杨希夷看得也并非前线的战报。在他看来，自从掠夺者的总旗舰，先祖方舟号被击沉之后，也就不存在什么还值得审阅的战报了。
相比起哪个星系又追到了掠夺者的残舰，哪个星球的犄角旮旯中又歼灭了掠夺者游击队之类琐碎且零散的战报，各个星球据点的布防情况和工时修建的进度，才是最让他上心的。
他迅速地阅读着从各种送上来的防御进度报告，没看完一封，都会记上了红色和黑色，然后发给旁边的米希尔·肯特少校。后者则用比杨希夷快上三倍的速度进行检查和审阅。
这是一件辛苦却相当容易让人痛苦工作，凡是看到了已经标黑了的报告，肯特的心头都忍不住一叹。
所谓的标黑，就是杨希夷在经过评估之后，如果发生什么“不忍言之事”，己方完全完全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据点。
或者是因为兵力有限，或者是缺乏警觉，又或者是指挥官对新的防御战术不假辞色，总之，若真的和潜在敌人开战，这些据点可以抵抗的时间不会超过二十四个小时。
“余连和八幡的《立体防御》，去年上半年就已经完成了，10月就通过军研部的审阅，发到各地司令部了。赛约中将当时就下令把它们分发到各个据点司令部去的。”肯特的话中透着极大的不满。
兵力不足也就罢了。可是，明明有更高效，更科学，更稳固的防御手段，而且论文上也都掰碎了喂到你们嘴边了，为什么不愿意执行？
杨希夷却摇头道：“这不奇怪。对军队来说，哪怕是一眼可见的性能更好的装备，都是需要花相当时间来适应的，更不用说是新的战术了。蔚蓝卫队的灵能者总共只有两百人不到，完全掌握余连的四人编队战术，也花了三年呢。”
米希尔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对，但毕竟年轻，总是幻象，便也总会有落差。
“就算是赛约中将亲自下了令，但执行便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杨希夷笑道，从文档中拨出来归类为标红的那些报告：“可是，至少还有这么多确实在认真备战的单位，光凭这一点，赛约中将其实是有资格去当个太阳系军区的总司令什么的。”
现在的太阳系军区的一把手，自然是太阳系舰队提督康纳里斯上将兼任的。
“杨老师，您果然还是对康纳里斯上将充满怨念啊。”米希尔道。
“我只是出于一个高级军官的责任感，对现实的人生发表一些不太成熟的私下小建议而已。”杨希夷道。
总之，让他们两人都觉得有些欣慰的是，标红了的文件至少占据了全部的三分之一。
其中就包括了西蒙·瓦亚利和蒙蛟两个小伙伴所在的瑶池星，以及这段时间总是出现一些小状况的曙光星系。
按照杨希夷的标准，这些便是姑且还可以抢救一下的地方了。
而像是瑶池和曙光，更是拥有盖亚星球的星系，并且还处于星河网络的重要交通节点上。要是放在银河，都足够几个二三线区域强国把狗脑子打出来了。
“……其实，按照我的意见，这里的大部分据点是没有必要保留的。最好把兵力集中在三到五个点上。舰队同样也是如此。只要在这三五个重要的战略节点上保证必要的军事存在，哪怕是让帝国占据了黎明星域的大部分，他们也不可能安然地进行殖民开发，还是必须得回到谈判桌上来。”杨希夷叹道。
“那家伙也说过，存人失地，人地皆存什么的。”肯特道。
“不，那家伙的想法更极端。觉得我们就不要在黎明星域的据点里和帝国扯皮，就该把所有的兵力撤到这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下团结要塞。以此为据点，和帝国舰队打游击。喂喂喂，你这家伙眼睛这时候忽然发亮，杨老师的心脏是受不了的。”
“下官觉得，这个计划好像也是有点可执行性的。”
“有个屁！你们这些少壮派收收味吧。先抛开战术的可执行性和成功率不提，想要放弃已经占领下来的星球，本就是几不可能的事情。光是地球衮衮诸公就能吵上一整年，更别说各级军官的执行能力了。”杨希夷没好气道：“除非是皇帝陛下对他忠诚的帝国军……”
“这不正是咱们青年俱乐部和先驱党，正在做的事情吗？”米希尔却忽然道。
杨希夷沉默了下，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学生兼副手，眼神深邃。可是，后者却也毫无退缩地直视着对方，嘴上却挤出了一个笑容：“下官是说，军队的执行机制问题。”
“你小子最好是在说机制问题。”杨希夷冷冷道。
杨希夷的眼神在深邃中又多出了明显的锐利，终于让米希尔退缩地稍微垂下了头：“那么，下官这就把这些报告迅速发给赛约中将？”
“是的，就算是撒了那么多胡椒面。他手里还有相当部分的机动部队。我倒是希望他能把全部强化在曙光星系上，就看那家伙敢不敢押了。”
“就算是他敢押，也得是康纳里斯司令官同意啊！”肯特无奈道：“所以，您觉得，曙光星系才是最有可能先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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