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八十六章 品酒会
康术德开的大酒缸可并不只有大酒缸是为店里的特色。
除此之外,他的店里还提供温酒的服务。
尽管这冬景天儿还未到,但他就已经让人在店外廊下烧起了煤球炉子,以便随时提供热水给客人温酒。
热酒的温酒器别名叫“酒咕嘟”,常泡热水,酒杯一放在里面,顷刻便会酒香四溢。
像今天这样的湿冷天气,店里的酒客们几乎人手一杯,都是温过的热酒。
拿在手里慢慢咂摸着,不但暖身子暖心,还暖手呢,最滋润不过的。
所以当阿兰德龙和宁卫民走进店里时,除了在店里看到这独特的饮酒器皿之外,还能闻到从中飘逸出的酒香,看到白腾腾雾气。
这意境,这温度,这气息,这滋味儿,简直绝了。
待在这样能看到,能闻到,能尝到,能感觉到的环境里,谁的酒兴能不增长几分?
于是才刚等落座在一口大缸的旁边,阿兰德龙就指着屋里的那些酒咕嘟,有点性急提出了要求。
“老板,我们也要喝那种酒,请给我们来两杯……”
然而康术德却带着玩味的意思摆了摆手,继续用法语解释。
“别着急,别着急,这种酒,旁人都喝得,但你却喝不得。”
“为什么?”
“因为太烈性了,你一个法国人可受不了。”
“不不,我在华夏已经参加过不少宴席,你们的烈性酒我也喝过的。虽然有点不适应,但我完全受得了。”
“那不一样,你参加的宴会,那都是好酒,喝了不上头,而且那种场合的酒杯也小。我这儿可都是一两一个的杯子,我可怕你喝急了,一下子就醉倒了。”
“一下子就醉倒?怎么可能?请不要小看我的酒量。”
康术德如同“三碗不过岗”店家一样的劝阻,遭到了阿兰德龙的坚定反驳。
无论对于华夏还是西方人来说,男人好像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酒量不行。
不过康术德也确实有理有据。
见阿兰德龙是如此的坚持,老爷子自有他的办法,索性用事实说话。
他立刻让伙计方滨给拿来了一个碗,一杯“毛三”。
然后现场开始变魔术。
只见他先把碗给扣了过来,然后在碗底儿不大点的地方,把杯子里的酒倒进去一些。
跟着再用火柴一点,蓝汪汪的火苗就能蹿起两寸来高。
此后他就把那装酒的杯子在火苗上绕着圈儿的烧。
不多会儿的工夫,直到酒水烧完火苗熄灭,这半杯酒也热了,散发出袅袅的热气来。
“看见了吗?我们京城的白酒叫烧酒,因为这种酒名符其实,点火就着。而且酒劲直冲猛打,所有又有个别名叫烧刀子。你别看这酒热过了,你要一口喝下去照样如同吞咽一把利刃,一条火线,……”
得,这下行了,阿兰德龙登时为之瞠目结舌。
要知道,尽管法国白兰地,英国的威士忌,也有这种点火就着的能力。
但洋酒度数多在四十度,点着不易。
外国人只是把酒浇在蛋糕或者冰激凌上,简单烧燎一下,取个酒味。
还做不到像京城的“二锅头”这样干脆能当燃料用的。
所以这也曾在欧洲江湖闯荡多年,自诩见多识广的法国混子此时也不免有点含糊起来了,自信心开始发生了动摇。
不得不承认,亲眼所见是才是最有震撼感,最具说服力的。
要是大宋朝的人喝的是这种烧酒,如果那店家要懂得老爷子的法子,那武松也许就不会一意孤行,酒醉后还非要去景阳冈了。
不过由于老爷子说的是法语,此举在店里其他酒客看来,可就有点莫名其妙了。
这大酒缸是个什么地方啊?
原本就是让人消遣解闷,闲聊会友的场所。
心管不住舌头的,嘴里没把门的,在这个地方都不算罪过,而且太常见不过了。
何况今天的天气还不佳,这些酒客又都是家里没人闲得难受才出来的主儿,而且已经都喝了一阵了。
你想他们凑在这一快堆儿了,这张嘴能闲得住吗?
于是此举立刻引起那些人口无遮拦,放浪形骸的调侃。
“哎哟呵,掌柜的,挺好的二锅头您白白烧了干嘛?您要热酒,那不有酒咕嘟吗?您可莫忘了,浪费可耻啊。”
“嘿,这是你不懂了,掌柜的这是为自己揽生意呢,用实际行动告诉那老外,他的酒没兑水啊!是不是掌柜的?”
“对,老外也不傻,人家有钱可不买拖泥带……”
好嘛,全是不着调的神聊海哨啊,纯粹是拿康术德打镲呢。
不过也有真懂行的,有个岁数六十开外的老人,就随后出言为康术德刚才的举动做了正解。
“哎哎哎,我说老几位呀,咱就别让掌柜的见笑了。先说清楚,不是我要跟你们几位抬杠啊,关键是你们都没说在点儿上。在我看来啊,其实人家掌柜的这才是行家里手的做派呢。”
与众不同的言论,登时成功吸引了那些人的注意力。
那老人抿了口酒,又一抹嘴巴,谈兴更浓,用筷子敲敲面前的酒杯就说教上了。
“知道这烧酒为什么又叫‘白干儿’吗?不为别的,就是因为这种蒸馏酒烧完之后,干干净净,什么不剩。这玩意好啊,价格低廉,酒精度高,劲儿大,喝的过瘾。不过有一条,也是因为刺激性太大,才上不了台面。如今喝它的都是普通百姓,过去呢,是贩夫走卒之流。而穷人也不光只为一点可怜的享受,关键还是缺衣少穿,要是大冷天的外出讨生活,那就得靠这几口酒暖身子。这是活命的东西。那你们想想看,他们哪儿找酒咕嘟去?可不就是就地取材,用这种办法嘛。所以过去的酒器都是锡的,便于热酒,如今要用这种法子,已经成了一种情趣了。”
就这一席话,有根有据,粗浅易懂,全是知识啊。
别说登时把几个起哄的主儿给镇住了,也让宁卫民肃然起敬。
感到无形中上了一课,从老人这儿涨了知识。
于是不约而同,在座的这些人都给这位老人喝起彩,叫起好来。
就连那汉语水平有限的阿兰德龙,也七七八八的听懂了,同样以一副绅士做派跟着拍了拍巴掌。
康术德更是高兴,也不容老人谢绝,立马叫伙计方滨给这位老人添了一杯热酒。
嘴里说着,“您可别客气,知道您不在乎这一杯酒。可咱开这买卖就是为了以酒会友,这酒就得送你这样肚子里有学问的人,我还希望您平日里多来呢。”
如此一来,这位老人算是又有面子又得了里子,而且还是在外国人面前出了风头。
自然笑得合不拢嘴,倍感荣耀。
其他人也没什么因此不乐意的。
反而觉得康术德这个店主,不是纯粹为了挣钱的。
开的这家店不势利,有人情,更有格调,值得一交。
所以别看这大酒缸里今天没几个人,可一时间还真挺热闹,毫不见外的欢声笑语让这里成了一片人间乐土,把外面风雨的寒气都抵消了不少。
而这也让这位法国明星更真实地感受到了“华夏酒吧”的特别之处,就是人与人相处的无拘无束,平和自在。
他发现这里的人不但友善,热情,幽默,讲道理,有情趣。
而且真正做到了彼此平等,互相尊重,才能如此其乐融融。
可绝不会像西方的酒吧,动不动就因为意气之争,或是争风吃醋,饱以老拳。
什么是文明?
这才是文明。
而此时宁卫民也把康术德和自己关系揭露了。
听闻这家店老板j居然是宁卫民的长辈,阿兰德龙对这里的好感和信任自然进一步增强。
正是为此,才让他决定放弃执着,任凭康术德来为自己安排。
而他的这一决定也很快被证明了是无比正确的,因为康术德的确表现出来了专业人士的素养,而且对法国人的饮食习惯也并非一无所知。
只见这老头一边让伙计往他们的酒缸台面上摆杯子,一边自己来为阿兰德龙介绍今天的相关安排。
“这位先生,今天你到了这儿,可别有什么压力。我知道你对华夏的酒类了解不多,所以咱们就是一起来品品酒,聊聊天,交交朋友的。你呢,在酒量方面量力而行就好,咱们就按照你们法国的传统,不劝酒,喝多少任凭自愿。”
“至于今天要品的酒嘛,其实也不多,大概也就三十种吧。有句话说在前,不是我们华夏的美酒少啊,而是我的店小。这点还得请你理解。同时为了便于你理解,我也酌情按照你们法国的酒水分类,为你简单分了下类别啊。”
“你看,你们法国酒低度原汁酿造酒里,最出名的是葡萄酒。我们呢,有黄酒。这是和葡萄酒,啤酒,并称三大古酒之一。也是全世界唯有我们华夏独有的酒类。你们的葡萄酒有干型,半干,半甜,甜型之别,我们也有加饭,花雕,春雪,善酿与之对应。待会儿咱们就先喝这个。”
“其次,你们西洋有各种口味的力娇酒,甜食酒,开胃酒,这都属于配制酒的范畴。我们也有与之对应的酒类。不过我们是叫做药酒和露酒,药酒能强身健体,虎骨酒,蛇胆酒,地黄酒,枸杞酒,黄连液,竹叶青,莲花白,四消酒,茵陈酒。露酒则是花果类的,口味偏甜,可能更适于你们的口味,什么玫瑰露,木瓜露,山楂酒,桂花陈,葡萄酒,椹子酒,梨花白,许多口味也是西洋没有的。有兴致的话,你可以每样都尝尝。”
“最后,你要还有量的话,那咱们再喝点烧酒。同样的对应你们不同原材料的白兰地,威士忌,伏特加,特基拉和朗姆,这些蒸馏酒。我们也有高粱烧,大麦烧,小麦烧,等等,不过我们的酒,从名字上可就看不出来了。”
“当然了,光喝酒不能没有菜,除了我这店里现成的的,张师傅还用我们本土的鸡,专为你们准备了一道法国名菜——布雷斯鸡。你们可以尝尝有多少的差距,不过还需要点功夫,他正后厨忙着……”
说话间,桌上就摆好了先一批的二十个酒杯啊。
就这侃侃而谈,完全如同品酒大师一样做派,别说那阿兰德龙了,就是宁卫民也看傻了。
更把店里那其他的酒客们都给吸引了过来,谁也不喝了,都看着他们这一桌的热闹,盯着他们接下来要干嘛
宁卫民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师父居然在这样的小店,居然给整出这么正式的品酒会,如此专业的局面来。
嘿,就这老爷子,那肚子里还真是杂货铺啊。
不知道的,还得以为他是西洋酒庄里出来的勾兑师呢。
难道天底下就没他不知道的玩意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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