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三章 左膀右臂
对比过去的几年,1985年的京城,生活内容已经变得相当丰富了。
但与此同时,人的欲望和心气儿,也随之增高了。
所以在这样的一个特殊的时间段儿,哪怕是宁卫民的亲信们。
哪怕是那些靠着他的帮助,生活水平和收入水平都已经远远走在了时代的前面的人。
也依然心里存有一定的疑惑和迷茫, 有不少人都显露出对生活的难以把握的犹疑。
别人不说,宁卫民在坛宫饭庄的两个左膀右臂,就是这样。
这一天的中午,杜阳就和他的哥们儿潘龙,在自己的家里喝酒。
他们一个是北神厨的负责人,一个主管级别的股干中坚, 俩人聊得当然都是些饭庄里的事儿。
开始还挺高兴的。
因为这一年他们不但如愿以偿, 执掌了北神厨,手握一切有关宴会的大权。
而且开业后,北神厨的效益也相当不错。
别看于去年九月份才开始营业,至今不过五个月。
可开业之初,因为承办了好几起极具影响力的高标准宴会,甚至上了好几次电视新闻。
北神厨宴会部很快就名声鹊起,成了在京涉外机构和企业,开办宴会的首要选择之一。
这不但让坛宫饭庄的名气,彻底压过其他的两家宫廷菜,也带来了极大的经济效益。
如今北神厨的宴会预定几乎连续不断,每个月的利润起码二十万,已经稳压北门的二层小楼一头了。
这自然值得他们十分得意。
但就是因为宁卫民最近调动到了皮尔卡顿总公司去上班,好像对坛宫饭庄的经营也不怎么上心了。
对于未来的隐忧和担心,也不免浮上他们的心头。
“杜哥, 你说我们这就算是抓住机会了吗?”
潘龙抽不冷子来了这么一句,说完就抬眼看杜阳。
杜阳听出了话里有话,不禁皱了皱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就直说好了。”
潘龙露出一副苦笑, “杜哥, 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要不我换个问法,你觉得我们还能管北神厨多久?宁总今后还会把咱们当人看吗?等这边经营稳定后,宁总会不会彻底把整个饭庄的大权都移交给张经理?”
杜阳因为此言的露骨忍不住激动叫了起来,“小潘!你胡说些什么!”
随即强忍了一下,又放平了声音。
“你怎么会这么想?毫无根据的事儿,你别自己瞎琢磨……”
然而潘龙却仍旧坚持己见,也不管他不爱听,继续说下去。
“杜哥,你骂我这些话,我不能否认,毕竟我确实没有实际证据。而且目前为止,宁总也对咱们不薄,从没说话不算过。就算我这人私底下犯小了,把宁总往卸磨杀驴,鸟尽弓藏处琢磨。可问题是老话讲的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咱不能不防一手啊。”
“别的不说,你不是就老告诉我,任人唯亲是不可避免。就像咱俩似的,有了蛋糕就得一块吃。那宁总和张经理的关系你总不能视而不见吧?人家肯定也是这样,宁总吃上面的奶油, 张经理吃下面的渣子。所以终归是有这样的可能性。”
“是, 咱现在是风光无限,北神厨已经成了咱的地盘。可你就没发现,宁总给张经理安排的总是稳稳当当的美差吗?为什么宁总让张经理管小楼和散客,那是因为他老婆生孩子,减轻张经理的工作负担,好顾家。反过来咱们呢?永远干的是冲锋在前,喝风吃雪,打硬仗的苦差事啊。”
“我琢磨着,要是宁总还跟过去似的,每天来咱们坛宫上班,咱们干了多少活儿,他都看在眼里,情况兴许还能好点。毕竟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宁总这人要面子,也重名誉。面上处事起码是公平的。可要是眼下这样,一个月能有二十天见不着宁总的人,那可就悬乎了。”
“因为要是宁总真的高升,今后就肯定就移驾皮尔卡顿总公司了。那坛宫他既然不常来了,自然就不可能永远这么东宫西宫的分着,总得有个掌总的人,替他管理。天知道这种关键的时候,宁总会任人唯贤还是任人唯亲。怕就怕,咱如今好像一时占了上风,最后宁总一句话,张经理一下就变成了整个坛宫的一把手,那咱可就……”
“还有,你应该也知道,宁总不是最近老惦记要去日本开分店吗?而且已经派了好几个厨师去马克西姆交流烹饪技术去了。我现在很怀疑,这个所谓的日本分店就是为了处理你我的发配之地。到时候让咱们去挑头干,咱去是不去?好像出国挺好,可人生地不熟的,哪儿那么好混啊。何况办好了功劳是人家的,办差了咱就得背责任啊。咱到时候把北神厨一交出去,就什么都没有了。再想回来,可就由不得咱了……”
杜阳没说话,先端起玻璃杯,把三分之一的白酒,一口都啁进嘴里。
之后才发问,语气已经隐隐有了自暴自弃的意味。
“那你说该怎么办?你也知道咱们饭庄的情况,三个投资方都听宁总的。宁总说什么是什么。咱们只有服从的份儿。而且我是服务局里纯粹发配来的,身后没人撑腰。咱俩就是小人物,这种事儿除了听之任之,还能怎么办啊?”
没想到潘龙还真是有所准备,“杜哥,你也别小看了咱自己。如今不比头两年了,京城的涉外酒店越来越多。哪儿哪儿都缺人。不瞒你说,我认识一哥们儿就在长城饭店干呢,他最近还有意跳槽到今年即将开业的长富宫大饭店去,说去了直接升一级,在长城饭店他干的是领班,到了长富宫就是主管。而且还建议我去应聘宴会部经理,说长富宫开业在即,就缺有经验的人。我是这么想的,如果宁总要非摘桃子,咱们大不了就走人呗。一起去长富宫好了。只是再怎么说,那儿也肯定没坛宫收入高,恐怕差不少呢。这点你介意吗?”
杜阳认真思索了片刻,又给自己和潘龙的杯子里都倒上酒。
“兄弟,谢你替我操的这份心。你这主意怎么也是条路。虽说咱这儿的收入没任何地方可比,可干活就怕受气。多少是多啊?多少是少啊?够花就得了。而且要去了长富宫,那就是开业元老,也未必不能更进一步。其实要是真逼到那个份儿上,我们也没其他选择了。关键还是看宁总怎么办事了。来,咱干一个吧,先不想这些烦心事了……”
两个玻璃杯一碰,全靠一醉解千愁。
有意思的是,和踌躇满志,只担忧难以实现事业抱负的杜阳不同。
坛宫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却丝毫也没有“继承大统”的觉醒。
这个时候的他,反而显得有点市侩和斤斤计较。
除夕这一天,张士慧在慧民烟酒店的后院里,嘴里骂骂咧咧,一脑门子的官司。
全力忙和的只有一件事——给摩托车穿雨衣。
不为别的,主要是他听了宁卫民的安排。
从去年开始,就用烟酒店赚到的钱,陆陆续续买了三十多辆摩托车,还都给上了牌照。
可车越买越多,买回来没地方存放啊,又怕丢。
他只能又托人,花每月一百块租了一所小学的的几间闲置房存摩托用。
结果年初又一个没想到,人家校方为了增加收入决定办三产,通知他房子不租了。
说一月底就要把库房收回,办个聚丙烯的小工厂。
所以没辙,张士慧就不得不把这些摩托,弄到了自己烟酒店的后院里。
偏偏年底又是烟酒生意最红火的时候,而且除夕这天老天不作美又下了雪,根本腾不出屋子存车。
这些摩托可都是新的,基本上就没跑出三十公里,张士慧当然舍不得就这么扔在露天里。
想来想去,除夕这天,勉强把几辆摩托,见缝插针地挪进了招待客人的接待室。
之后他就开车紧着跑商店,花了上千块买了几十件大号的胶皮雨衣回来临时应急。
好家伙,可想而知,这院里得有多壮观啊。
停了一满院子的摩托车不算,而且每辆车上还都盖着一件胶皮雨衣,那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而且这活儿还累啊。
一件胶皮雨衣至少二十斤,摩托还都得岔开了位置重新摆放。
大冷的天儿,还飘着雪花,哪怕有谭大姐帮着一起忙乎,张士慧也忙出了一身热汗。
眼瞅着过午了,还有一半的车没穿上雨衣呢。
干不完活,张士慧就没法回去陪老婆,看儿子,这心情能好的了吗?
再加上宁卫民炒邮票没带着他玩。
而张士慧自己不甘心,偷偷摸摸的投了一万块倒腾邮票,结果至今亏损过半。
那可想而知,这一年的除夕,他的心情糟糕到什么地步。
这不,边干活,边发牢骚。
始终在埋怨不该听宁卫民的指派,不停地抱怨这些摩托车买得太亏了。
如今不但全是麻烦事儿,还多花了那么多的钱。
尤其是摩托车现在厂家多了,牌子多了,价钱也下来了,眼瞅着这就是亏本的买卖啊……
说白了,张士慧这就是惦记着从谭大姐的附和中得到些许宽慰呢。
然而很可惜,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
他认为理当能够跟自己共情的谭大姐,居然笑眉笑眼的唱起了反调。
甚至又给了他一闷棍。
“张儿啊,别这么心浮气躁的。我知道,你最近鼓捣邮票亏了钱,心里不得劲儿。可那玩意本来就是不靠谱的东西,完全是赌博的成分。其实我倒是认为,不碰最好。你看大姐我,当初就是倒腾邮票时候认识的宁经理,可我自打来了店里,从不惦记从那上面弄钱。就因为我知道里头的猫腻太多。玩儿这个,那得宁经理那样的头脑,而且还得天天耗工夫费心思的算计。咱们都不行。”
“嘿,大姐你这是什么话啊。我还真不爱听。他宁卫民又不比谁都多个脑袋,怎么就他行,我就不行啊。再说了,这小子也不是回回都是神机妙算嘛。你看看这些摩托,不就是他出的昏招。”
“不不,我觉得未必。宁经理的主张肯定有他的用意。你不要心急嘛,沉住气,再等等看。这些摩托车现在下定论还早了点。”
“哎哟,我不怕别的,就怕这么等下去,这些摩托车都得成了废铁。哎,大姐,我倒真是奇怪了。这卫民最近都不怎么过来了,你怎么还这么信他?”
“我哪儿能不信他啊。论赚钱的本事,宁经理可是我见过的人里,最高明的一位。你就说他让咱们回收的高级烟酒,还有持续不断的多存茅台酒吧。想当初我还没当回事呢,现在一看,好嘛,价钱全涨上天去了。而且就这升值的差价,你要算算就知道了,比咱们平日的买卖赚的利大多了。尤其是低价倾销,跟糖业烟酒公司换高级烟酒!堤内损失堤外补,这主意太绝了。你说说,这样绝顶聪明的人,他让你买摩托,那能是无缘无故的吗?你为什么心里没底啊?”
“我承认,卫民这人是挺有商业头脑。可话说回来了,万事无绝对啊。要是他偶尔犯回糊涂呢,那不就把我坑了?再说了,这次为什么要买这么多摩托。我怎么问他,他也不说。你说我心里能有底吗?”
“哈哈,张儿啊,不是大姐说啊。有的人一生,怎么过怎么顺。有的人一生蹉跎,怎么过怎么背。表面上这是运气的事儿,可实际上,这是人的性情,头脑,眼光,为人处世的综合结果。所以你要说宁经理能出错,这个我信,可我不信他能出这么大的错儿。一辆摩托好几千,眼前这些车就是十几万呢。他是不可能随后一说就让你去办的,肯定经过深思熟虑。他没跟你说清楚原因,大概是有什么不方便之处。依我看,应该就像咱们回收烟酒似的。有的事儿,只能干,不能说。”
“哎哟,我的谭大姐,我算服了你了。如今可不讲个人崇拜喽。你可不能再这么迷信卫民了啊,你这都走火入魔了都……”
“哈哈,要不这样,张儿啊,你要真觉得这些摩托车难办,怕砸手里。那你匀大姐两辆。你多少钱买的,大姐如数给你,甚至再加点都行。这行不行?”
“啊?大姐……你……你怎么也糊涂了。我刚才说什么你没听见?如今摩托车都降价了,你为什么不去商店买便宜的,还买我的呀?”
“哎哟,你得这么想,这院儿里的摩托,你不都上好了牌照了嘛。要是我自己买,我还得花工夫,求人情,跑这个。反正今年我们家没也添大件儿,弄回去两辆,也算办年货了。明年等我儿子一毕业,骑上摩托正好接送我上下班。回头等这买卖要真赚了,我卖出去一辆摩托,弄不好就能白赚一辆。”
“哈哈,大姐,你这信心也太足了。我可没你这么看好。不过说真的,你挣钱不易,当真要买,我得给你便宜。”
“不用,真不用。你要亏着卖,我倒不好意思占你这便宜了。张儿啊,咱就该怎么着怎么着,各取所需的事儿,你图个眼前省事,降低风险。我图沾你们的光,跟着挣俩钱。一会儿我就打电话让儿子来,弄家去两辆。不过家里没那么多钱,车钱我得年后才能给你啊……”
“哎,得,就按你说的办。要哪辆你自己挑吧,回头告诉我一声就得。”
张士慧还能怎么办?只能点头。
不过后头他又反应过来了,赶紧提醒一句。
“哎,大姐,不过有件事咱可说好了啊。什么时候卫民来了,你都不能给我说漏了,决不能让他知道,我买邮票亏钱的事儿。我可丢不起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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