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血宝石（二十二）

　　日本陆军参谋本部与英国军事代表团的会议结束了。石原并没有留在这里和人聊天的打算，站起身就往外走。汉密尔顿中将刚请参谋本部长金谷范三中将给他一份完成的会议记录，眼见石原径直向外走，连忙叫住石原，“将军，请留步。”

　　石原停下脚步，转向汉密尔顿将军，就听汉密尔顿将军问道：“将军，您认为中国在制定战略的时候，完全没有与英国抢夺殖民地的打算么？”

　　石原果断答道：“完全没有。但是英国如果打败了，中国在退还殖民地之前，很有可能会要求英国承认他们在控制的地区的自由经商权。”

　　面对如此清晰果断的回答，汉密尔顿中将原本准备的‘进一步的问题’完全排不上用场，尴尬的看了石原片刻，只能说道：“感谢。”

　　石原微微低头致意，随即继续往外走。出了参谋本部大门，一辆停在门口的汽车车门打开，冈村从里面出来，对石原招招手。石原也不多话，进了汽车。

　　永田比石原更早离开会议室，此时已经坐在车里。等石原与冈村坐稳，他对司机命道：“去二叶亭。”随即转向石原，“石原君，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你在战略上的看法更深邃了。”

　　石原苦笑一下，“可这也改变不了之前的局面。”这话指的是东北与日本的战争，也是车里三位将官们的伤心事。车内三人各自回想着一些事情，一路上竟然都没开口。

　　汽车停在二叶亭门口，侍者看到三人，连忙引他们进去，给他们安排了非常适合聊天的安静位置。此次落座后，永田说道：“石原君，之前有些事不过是因为我们政见不合。但我对石原君的战略能力始终非常推崇。”

　　既然永田采取了这样的姿态，石原心平气和的答道：“石原君，我知道的。”

　　“石原君，英国军事代表团是这次英国的代表团中的一部分。此次英国派遣了一支规模相当大的代表团前来日本访问。石原君今日所说，定然对英国代表团造成很大的影响。”

　　石原调侃道：“看来永田君是担心那些英国人会因为听了我的话，怀疑日本不想与英国再次结盟。”

　　永田神色自若，心中根本没把这话当回事。他当然知道石原是个亲华派，但日本从来都存在亲华派，多石原一个不多，少石原一个不少。此时最重要的是日本的未来，若是亲华真能帮助到日本，亲华就不是什么问题。

　　冈村宁次的内心却没有如此坚定，他开口问道：“石原君，中英战争的结果若是已经注定，日本难道不能从中获得利益么？”

　　石原答道：“既然永田君说来的是一个很大的外交团队，外务大臣此时应该正与英国谈重建同盟的对价。冈村君，上一次英日同盟的核心是什么，想来冈村君应该很清楚。我认为英国没办法提供真正帮助到日本的条件。”

　　冈村沉默了。英日同盟条约一共签署了三次，最重要的其实是第一次。

　　第一次同盟条约于1902年1月30日在伦敦签订。条约共计6条，最核心的内容有两条，第一条是打击俄国在中国与朝鲜的扩张。第二条是，如同盟国一方与两个或两个以上其他国家作战时，另一方应给与军事援助，媾和时也须与同盟国协商。

　　这两条划定了底线，让英日同盟确定了共同的敌人，以及双方最底线的军事同盟义务。

　　永田知道冈村的战略能力比石原差，从冈村方才的话里可以听出，冈村其实没能完全读懂这两条盟约的基础，便稍微解释道：“冈村君，当下中国的确可以被当作英日两国的敌人。但是，中国在哪里进行了扩张？”

　　冈村差点说出‘缅甸’，但是他立刻感觉永田要说的定然不是缅甸，所以冈村沉默片刻，说道：“请永田君指教。”

　　“何君发动此次战争的目的，是要各国接受中国的外交原则，各国通过战争从中国攫取的利益，中国政府绝不承认。但中国并不准备改变周边的势力范围。也就是说，中国要的，是主权的完整，以及各国的合法承认。如果在这样的原则基础之上，各国承认何君的政权，对各国并无损失。如果将何君的外交原则视为中国向外扩张，想阻止中国的扩张，我们要采取什么样的军事行动？”

　　听永田做了分析，冈村顺着这个逻辑推演一下，很快得出了结论。如果想挫败中国的‘扩张’，就只能进攻中国本土。

　　而永田继续说道：“这就是英国希望帝国去做的事情。”

　　刚说到这里，法式餐厅二叶亭的后厨已经端出菜来。穿着西服坎肩，带着小领结的侍者端着托盘把菜送到三人桌上。石原也不客气，拿起刀叉就开始吃。开了几乎一整天的会，石原真的饿了。

　　吃到不再感觉饥饿，石原才开口问道：“永田君，你备受上头器重。不知首相对英国的提议接受度有多高？”

　　永田参加了内阁会议后，对于上头的想法非常鄙夷，忍不住叹道：“石原君，首相对于战略的理解在你之下。”

　　石原此时正撕下一小块面包，蘸了普罗旺斯浓鱼汤的汤汁后放进嘴里。听永田这么抱怨，石原莞尔大概能猜到现任首相大概会怎么想，无外乎如何利用现在的局面谋取利益。石原并不意外，现在的日本要么是这样实际上被动，却又以为自己能够抓住机会的颟顸之辈。又或者是鼠目寸光，因为有限的知识而自以为是的狂徒。正是因为这样的虫豸们盘踞在权力的位置之上，才无法走出全新的道路。

　　就将面包咽下肚，石原叹息道：“在日本，真正懂战略的人都在这二叶亭里。”

　　冈村觉得石原的话说的太满。但石原好歹没有吹自己才是唯一懂战略的人，而且石原的确有资格这么吹。但冈村心中难免有些侥幸的期待，便问道：“难道法国就不担心中国对他们动手？”

　　永田摇摇头，“中国若是走上争夺殖民地的战略，以中国俗语来说，柿子捡软的捏。此时中国就该先进攻印度支那。我相信现在中国一定与法国进行了大量秘密交涉。”

　　石原见永田回答冈村问题的时候竟然是看向自己，冷笑道：“不用秘密交涉。法国看到中国出兵缅甸，就能明白中国的意图。中国早就将他们的外交原则说的十分清晰，法国一定能明白其中的要领。当下各国没有主动与中国建立外交关系，不过是暂时观望。一旦英国不敌，各国就会有所行动。”

　　冈村虽然承认自己的战略水平不如石原，却因为与石原脾气不合，并不怎么服气。此时见永田也是相同意见，也只能承认，英国的确有可能输掉战争。想到世界第一强国居然内强中干，冈村叹息一声，继续埋头吃饭，想用美食消解心中的不快。

　　永田则端起白葡萄酒浅啜一口，借此平复心情。与被撵去陆军新技术培训局这么一个毫无实权的部门的石原不同，作为日本总动员局的局长，永田能够第一时间得到国内国外的最新消息。

　　就永田所知，英国方面到现在为止，认为英属印度的缅甸地区遭到了中国军队的偷袭，才导致了局势有些被动。英国佬见识过中日战争，以及中国空军的自杀攻击机，并没有小看中国军队。所以正在调集军队，准备雨季后的反攻。

　　如果没有经历过中日之战，永田铁山会认为这是完全符合常识的应对方式。但永田经历过中日战争，同样的意料之外的突袭，同样的看似必须停顿下来的攻势。如果未来的走向如同中日战争的话，英国人接下来就会反攻，并且遭受到沉重的损失，最终被消耗到不得不停战的局面。

　　然而，吃过大亏的日本陆军高层以及日本高层的看法并非如此。永田不得不提醒这帮家伙，何锐在1922年底挑战的是欧洲大战后蒸蒸日上的日本，那时候何锐手里只有中国一隅，3000万人口。任谁都无法想象，东北政府竟然会主动出击，并且赢得了胜利。现在的何锐已经统一了中国，掌握着1100万平方公里上的4.8亿人口。这已经是恐怖的力量。

　　永田作为日本外交武官，在欧洲待过很久。他记得黑格尔说过，人类从历史中吸取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从不吸取教训。但日本的蠢货从出生的起，看到的就是作为世界霸主的英国，所以他们顽固的认为，英国是世界第一强国，是主导当下凡尔赛体系的世界霸主，会先被消耗到无法持续的是中国而不是英国。

　　既然无法和这些虫豸们无法有效交流，永田决定与真正的战略家交换意见。他放下酒杯，问道：“石原君，我认为中英和谈后，两国会全面恢复贸易关系。但是英国不会将恢复中日贸易当做中英建交的前提条件。”

　　“我也如此认为。”石原点头表示赞同。

　　冈村心中一紧，当下日本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中日贸易中断导致的经济衰退。如果中日贸易此时依旧正常进行，日本就可以惬意的看着这两个国家进行狗咬狗战争的同时，向两国同时出售商品。

　　想到了这些，冈村又想起了日本上层的传言，谁能够恢复中日贸易，谁就可以成为首相。难道永田的目标不仅仅成为陆军的领导者，还想获得首相的地位？

　　刚想到这里，就听永田继续说道：“为了能够与英国绑定，帝国需要恢复与英国的同盟关系。”

　　冈村愣住了。英国有可能战败，日本加入英国一方，也会跟着战败。永田绝不会故意加入战败的一方。非得找出一个理由的话，那就只剩下一个合理的解释。永田为了恢复中日贸易，故意加入失败的一方。以便在停战后，与英国一起要求恢复与中国的正常贸易。

　　岗村不敢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他只觉得如果这个构思是真的，就未免太疯狂了。

　　与冈村不同，石原并没有感觉讶异。他吃完盘子里最后一口饭，平静的端起水壶给自己倒上水，喝下一口水后才舒服的答道：“利用与英国结盟的方法获得英国的支持，再通过与英国绑定来恢复中日贸易，这也算是个办法。不过我认为最好的方法是，主动接受何君的建议，共建中日自由贸易区，实现关税同盟。这才能让日本获得最大的利益。”

　　永田摇摇头，“如果这么做，军队就会失去影响力。日本历史上存在四种政权，官权、金权、人权和军权。明治时期是官权得势，大正时代，金权渐渐的压倒了官权，同时金权和人权的斗争也激化了。既要抑制金权，又要适当保护人权，官权无法承担这样的使命。随着政党政治的兴起，普通民众关注的要点已经不再限于经济，而是拓展到政治领域。受到苏联与中国的影响，普通民众的选择正在趋向暴力革命。这种时候，只有强化军权，才能维护日本。”

　　听着两位陆军中顶尖战略家的讨论，冈村能够理解两人的战略判断，却完全插不进去话。冈村很清楚，这是格局差距导致的结果。自己的能力可以很好的解决实际问题，但是无法做出战略判断。

　　不过就方才两人的战略判断，冈村坚定的支持永田的观点。虽然他最初觉得永田的战略思路的确激进。不过经过两人的对谈，冈村理解了永田的思路。

　　恢复英日同盟，从英国获得大笔的支持，用这些支持重建陆军，作为稳定日本社会的基石。之后即便英国战败，只要何锐的目的是以完整主权形式加入现在的世界秩序，那么英国就没有理由拒绝把恢复中日贸易作为谈判条件中的一条。

　　当然，石原的观点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在中英开战的当下，接受建立中日自由贸易区，建立关税同盟，中国也没有理由拒绝。不过这就意味着日本要与中国深度绑定。

　　在英国与中国之间，冈村会选择英国。而且当下日本国内因为中日战争的关系，充斥着对中国的敌意。即便付出巨大的努力，也未必能化解这种敌意。而且这股敌意本就是很好利用的工具，自己不去利用这件工具，只会让其他力量掌握这件工具。从政治上看，这是极为愚蠢的不明智选择。

　　石原放弃了说服永田的打算。即便永田有着日本陆军当中最聪明的大脑，但是永田作为日本权利核心，已经被权力捆绑腐蚀。哪怕已经看到了通往未来的道路，永田依旧不自觉的拒绝正确的选择。

　　这也不能怪永田。因为日本的新生，必然建立在旧权力的毁灭之上。一个人可以牺牲自己，却不会毁灭自己。

　　所以石原点点头，“如果永田君已经做出了决定，就请永田君努力的走下去吧。感谢永田君的招待，告辞了。”

　　说完，石原站起身向着大门走去。看着石原的背影，永田微微叹息。他一直想把石原拉到自己这边来，但从现在的结果来看，石原依旧固执的走着他选择的道路。根本没有丝毫改变的打算。这让永田不由得感到惋惜，如此聪明人因为个人的顽固而不断失去获得权力的机会，真的是浪费了这样宝贵的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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