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9、我


“三清!”

    “三清!”

    “三清!”

    无数的呐喊声如潮水般淹没入他的心识,他张开眼睛,看到了一条条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人影,他们都长着一模一样的面容——他们围拢在他的身躯周围,不断呼唤着——

    “三清!”

    “回来!回来!回来!”

    “该望见真正的我了,回来!”

    “三清?”

    他重复着这个无数人对他的称谓,迎着那些人炙热的、盼望的眼神,他忽然嗤笑了起来:“我怎么能名为三清呢?

    我名为午!

    是苏铨和郑春芳的儿子!

    我不是三清,从来不是!”

    轰!

    轰隆!轰隆!轰隆!

    伴随着苏午毫无掩饰的轻蔑嘲笑声,那围拢在他身畔的一条条人影,都乍然间崩碎了,化作无边的黑暗!

    汹汹黑暗,聚敛作一口口黑洞,环绕在苏午身躯周围,那些黑洞疯狂坍缩着,‘三清神韵’便如一道道银河般从黑洞中喷薄而出,绞缠住苏午的手脚,浸染着他的脏腑,要将他拉扯进那一口口黑洞之中,磋磨成三清的无数个‘我’之一——哪怕苏午已是一尊完人,此时进入三清体内,落入被三清消化的进程之中,也无可逆转此般趋势!

    一口口黑洞之中,浮现出一张张三清的面庞。

    它们盯着苏午周身各处,徐徐开声:“你将‘我’的肠子拿去了,据为己有;

    你将‘我’的脚掌拿去了,据为己有;

    你将‘我’的兵刃拿去了,据为己有;

    你将‘我’的心识拿去了,据为己有……

    你现在该把它们还回来,还回来罢……”

    轰轰轰!

    一口口黑洞竞相覆盖上了苏午的身躯,他的肠子开始痉挛,足掌从躯干上脱落,性识就此出离躯壳——从他体内游曳而出的肠道、独足、性识,以及傍身的一柄黄铜法剑,都被黑洞吞吃。

    诸样器官、物品居于几口黑洞的中央,伴随着那几口黑洞疯狂坍缩,它们崩解作一缕缕最为纯粹的完人气韵!

    这金红色的完人气韵充塞于黑洞之中,与黑洞交相浸染!

    ——三清未能将本属于它的这几样物什,尽皆转回它们本来的模样——它不能将苏午的肠子,转为三清之肠,无法将苏午的足掌,转为三清之足……就连那只是才从它掌中脱离的三清法剑,被苏午拿捏过以后,便渐化成了苏午的兵刃!

    哪怕它将它们疯狂碾磨,使那般完人气韵,崩解作一粒粒金沙,崩解为最本源的事物,可这最本源的事物,仍旧是‘苏午’,与最本源的三清诸我,泾渭分明,无法相融!

    轰!

    诸多黑洞簇拥着苏午的身躯,苏午的身躯各个部分,尽皆崩解作了一股股金沙。

    金沙汇集成海,流淌于诸多黑洞之间,与黑洞中踊跃的三清之我泾渭分明。  

    轰隆隆——

    一口口黑洞仍在运转,仍在试图磨灭去苏午之我,使之归于三清之我。

    ……

    杨柳依依,惠风和畅。

    清澈小河行于河道之中,河流两岸,遍是金黄。一丛丛沉甸甸的麦穗弯着腰,随这一阵清爽的秋风摇摆。

    小河边,柳树下。

    一穿着宽大道袍的黑面虬髯道人,此时正脱下鞋靴,将双脚踩入河水中,濯洗过双足以后,他倍感凉爽,哈哈笑着,踩着河边绒绒的野草,站起身来,解去外袍,将随身的法剑也掷在一旁,打着赤膊,把道袍丢进河水里随意过了一遍水,紧跟着就把道袍拧成一条粗绳索,在自己前胸后背上磨蹭搓洗起来。

    他这样洗了一阵,尤觉得不过瘾,便提着手里的道袍,举目四顾——河堤上有一道缓坡徐徐而下,此时,正有一道高大身影从那缓坡上迈步走下,径自往虬髯道人这边走了过来。

    “嘿!

    小崽子是不是趁这时候来偷庄稼的?过来,过来!”

    老道看清了那走下河坡的青年人面容,他拧着眉毛,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朝那青年人连连招手。

    那青年人面上带着笑意,并不在意他随口道出的诬陷之语,依旧徐徐而行,最终站到了老道的跟前。

    道士将人上下打量一番,便同青年说道:“你在这里替某守着,别叫哪家的大姑娘小媳妇近前来,惊着了她们。

    老道在这里河里洗个澡!”

    他与那青年人素未相识,却自然而然地向对方提出了要求,好似一切本该如此一样。

    而那个青年,对于他的要求竟也没有拒绝,笑着答应了一声:“好。”

    随后就靠坐在柳树下,帮着老道看顾周围,避免有人突然闯入此间。

    老道在陌生人面前,倒也没有丝毫忸怩,他解开腰带,脱下外裤,只穿了一件里衣,就纵身投入河中,在河中扑腾了一番,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而后上了岸,随手烘干衣裳,开始与那青年人搭起话来:“某看你不像是本地人,你是哪里人啊?

    来这做甚?”

    “我确是外面来的,今下特意为你而来。”青年人笑容温和,看着黑面虬髯老道,眼神里藏着些许感慨。

    “为某而来?

    来干甚么?投师学道?”虬髯道士听到青年人的言语,却也并不惊讶,他早也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像这个青年人一般,追了他一路想投在他门下的年轻人,从来不胜枚举。

    这时,青年人却摇了摇头:“并非如此。”

    “哦?”老道一挑眉,起了些丝兴趣,“那是为甚么?”

    “为一个名字。”

    “一个名字?”

    “你叫什么?”

    “某是三清。”

    “我叫什么?”

    “天下人人,皆是三清。你不也叫三清么?若非早知汝名,某先前便问你名姓了。”  

    “我不叫三清。”

    “你不叫三清——”老道把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了顿,他瞪着眼睛看着苏午,“你怎能不叫三清?”

    “我缘何要名作三清?”

    “天下人人,皆是三清。”

    “天下人人,缘何会皆是三清?”

    老道被青年人这连番反问激得有些恼了,即向对方斥道:“你这崽子莫不是在抬杠?

    天下人人,本来就是三清。

    自古就是如此——”

    “自古如此,便对么?”青年人神色沉定,只是面上有了些丝笑意。

    看着他面上的笑意,老道不知为何更加恼火:“自某降诞开始,某便知自己名为三清,天下人人,不外如是,如此岂有更改之理?!你既然觉得这样不对,你倒说说,为何不对?”

    “是你自身生而知之,自名作三清?

    还是在你的心识之中,还有一个‘他者’,告诉你,你该名为三清?”青年注视着虬髯道士的双目,向他问道。

    老道闻声皱紧了眉头,他低下头沉吟良久,又抬头看向苏午,面上已有了几分探求真相的神色:“你这样说,倒叫某觉得很有意思。

    某非生而知之,生来所知唯一一件事,便是自名作三清。

    天下人人,皆是如此情形。

    若依你所说,在某之外,应当还有一个‘他者’,他为某定好了名字,为天下人定好了名字……”

    青年人笑了笑,再与老道说道:“你出身何处?”

    “乡野之人,父母早亡。

    某为一口吃食,投了山贼,此后遇到师父,跟随他去北闾山学道……”老道回答得倒是干脆,对自己的过往也不屑于掩饰。

    “为你定名之事,本该由尊父母来做。

    可惜他们早早过世。

    而你纵横江湖至今,天下之间,未必没有你的声名——你不妨为自己定一个名字罢,为自身定名也是应有之理。

    却也不需再与天下人同名作‘三清’了。”青年人如是道。

    虬髯老道兴致盎然,闻声连连点头,他咧嘴笑道:“某精擅火法炼道,一口宝剑能化火龙,自此以后,便自名作‘赤龙’罢!

    日后若在天地间闯下好大名声,便叫天下人称某作‘赤龙真人’!”

    “赤龙真人……”虬髯老道提及此名,眼中一时光芒灼然,一时又神光寂寂,他喃喃低语,将这个名字重复了几次,忽然注视着眼前的青年人,向对方问道,“某号‘赤龙’,那你呢,你又叫甚么名字?”

    “道名鼎阳,俗名苏午,正是在下。”

    “好徒儿……”

    ……

    “三清!”

    “三清!”

    “三清!”

    一口口黑洞铺张而开,在那一口口黑洞之中,金沙汇集而成的河流蜿蜒流淌。

    苏午的心识、自我已在三清体内被粉碎了不知多少次,但他仍未就此失却自我,反而在与三清诸我交相浸染之中,拉拽回了诸多人的自我。  

    赤龙真人、柳飞烟、李黑虎……

    在这原本只有金沙大河与至暗黑洞的地域之内,渐渐有诸色斑斓的性光被点亮,聚集在那道金沙河流之中,随大河徐徐流淌。

    轰隆!轰隆!轰隆!

    但至今时,三清疯狂催动自身,对苏午的‘消化力度’已经提升到最高层次。

    它直以‘本我心识’与苏午的心识碰撞着,它不再试图将苏午化归为自身的‘诸我之一’,而是试图将苏午彻底磨灭,令其于世间荡然无存——三清,不再视苏午为补全自身‘诸我归一’之道的养料!

    诸多黑洞疯狂扩张!

    那在黑洞之中蜿蜒流淌的金色河流,亦渐渐扭曲,在一口口黑洞疯狂收缩之中,出现了行将崩灭之相!

    而在此时,苏午的每一个‘我’仍在深潜入那汪洋大海般的至暗之中,唤醒着沉沦于黑暗中的人们。

    ……

    轩辕之丘。

    一道将鹿角、马头、鳄腿、鹰爪拼凑于长蛇身上,演化为‘龙’的图腾大旗迎风招展着。

    那土黄色的旗帜下,有个肩宽背厚的高大中年人坐在土丘上,他面上带着宽和的笑意,看着一个青年人从高高土丘下迈步走来,眼神温和。

    青年人走到黑须中年人跟前,他还未有说话,便听那中年人首先道:“我是有熊国君之子,别号有熊氏,并非三清。

    在后世,人们称我作轩辕黄帝,也或中黄太乙。

    后人,我等你很久了。

    你一来,我就闻到了在你身上流淌的、我的血脉。”

    听得中黄太乙的话,那个青年人-苏午一时未有作声——他原本以为,天地之间第一尊完人-中黄太乙,已经真正被三清所吞吃、彻底磨灭,他浸入三清诸我之中,看到这道疑似中黄太乙的人影,今下走过来,亦只是希望尝试能唤醒轩辕黄帝的些丝自我而已——但他却没有想到,中黄太乙竟然在三清的体内,保持住了自我!

    根本不必他去唤醒甚么,轩辕在自己走近以后,就道出了自身的来历!

    “三清不能将你化为他的诸我之一,如今已然开始磨灭你的存在了——像我从前那样,尚且可以将自身隐蔽作‘三清诸我’,以这种方法来躲过它的磨灭,但你却是不同的。

    你哪怕只是将自身伪装作‘三清诸我’之一,对于三清而言,也是无可替代的绝大助力——它能借此一脚迈入真正的‘诸我归一’之境,届时,你是苏午还是三清?便已经不重要了……

    终归只是它的一部分而已,再不能分割。

    所以,你如今必须挣脱出去——这次如若你能挣脱出去,情况便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局面可以因此而打开。”

    中黄太乙温厚地言语着,为苏午指明了道路。

    苏午神色谦卑,向中黄太乙微微躬身,道:“您觉得,我如今该怎样才能挣脱出去?”

    “把我化为你的诸我之一罢。”中黄太乙神色笃定,“我如今虽然已经残缺,但仍旧是一位残缺的完人。

    集合我们两个完人的力量,应当能够挣脱出去!

    挣脱出去以后,三清的‘诸我归一’之境必然向后退转,你所面临的局面,就此彻底改观!”

    轩辕氏眼中熠熠生辉。

    美好未来已在眼前。

    然而,苏午看着眼前的轩辕先祖,他的谦卑神色没有变化,只是语气却冷淡了下来:“将您化为我的诸我之一……如此以来,我与三清所走的路,不就一模一样了吗?

    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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