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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金粉秦淮风流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人惊愕失色,循声望去,一名中年道人从金莲上缓缓站起。

  同席的谢咏絮、谢玄诸人恍若望见一座峻峭孤崖拔地而起,俯瞰众生。

  先前饮酒时,中年道人看上去平庸无奇,性子随和。但此刻气宇威严,身形渊渟岳峙,瞳孔深处电光闪耀,难以直视。

  原景伯骇然盯着中年道人,心神巨震。此人语声蕴含术法“雷音动天”,那是太上神霄宗掌门一脉的嫡传功法,断然做不得假。

  冲虚子正想质问,瞥见原景伯的神情,蓦地心中一动,话到嘴边又缩回去。一干道官暗暗交换眼色,谁也不先开口出头。

  “哪来的混账东西?”潘安仁楞了一下,酒劲发作,暴怒地冲到道人跟前,伸手去掴对方脸颊,“敢替崇玄署假传道门旨意,你活得不耐烦了?”

  中年道凛然看了他一眼,潘安仁脑中轰然一声,如遭雷殛,眼前阵阵发黑,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惊慌失措地双手乱挥,大叫起来。

  “大胆!”潘侍郎怒啸一声,正欲纵身扑出,目光与中年道人相触,忽地全身一麻,仿佛被一匹凌厉的闪电贯穿内腑,动弹不得。

  潘毕目光一闪,对潘侍郎道:“二弟稍安勿躁,此事自有崇玄署与殿下做主!”

  伊墨得了高倾月的暗示,自顾自斟酒。冲虚子一个劲地瞅着原景伯,不接潘家的话茬。

  中年道人转首看向支狩真,笑了笑:“你倒是宠辱不惊。”

  支狩真深深一礼:“多谢道长提携之恩。”

  “无须谢我,谢你自己。”中年道人意味深长地道,“你既然主动争得曲水流玉,力求囊锥露颖,宗门自是要给你一个青云直上的机会。”

  谢玄瞪着支狩真,这才恍然大悟,那块玉板竟是原安搞的鬼!

  “道门仪式不可废。原安,随我来吧。”中年道人稳稳走上水面,一步步迈向青云梯,足底波纹不兴,水面凝成光滑的平镜。

  众道官面面相觑,原景伯硬着头皮站出来,挡在青云梯前,忐忑不安地向道人行了一礼,试探着问道:“敢问尊下是……”他虽是从太上神霄宗出来的,但一直在外门厮混,哪有机会拜见掌门一脉的高层?此等人俱是闭关潜修,经年不问世事。

  “贫道玄珠,太上神霄宗太上元始通玄道德真君座下首徒,执掌雷霆崖一脉。”中年道人袍袖一甩,宛如晴天打了个霹雳,袖边的道纹闪过一缕缕深紫色的雷光。

  四下里仿佛炸开了锅,太上元始通玄道德真君,那是太上神霄宗的掌教,大晋道门的第一人!

  原景伯脑子“嗡”的一声,踉跄后退,额头冷汗滚滚。雷霆崖一脉贵为宗门核心,掌教嫡传,这位玄珠道人执掌雷霆崖,权势地位赫赫,俨然是太上神霄宗下一任的掌门人选!

  原景伯面色如土,求援般地望向四周,犹如溺水之人寻求一根救命稻草。白苏格、冲虚子等崇玄署道官纷纷避开他的目光,对玄珠恭谨行礼。便连潘毕也垂首低眉,像是一下子睡着了。

  原景伯惨然一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他壮起胆子,战战兢兢地问道:“玄珠道长可……可……可,可有身份玉牌为证?”

  玄珠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原景伯心下一喜,还待辩说,玄珠摊开掌心,露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璧,其上雕琢的雷霆崖篆纹闪着古朴的雷光。

  原景伯脸上血色“唰”地褪去,一颗心直沉到底。玄珠摇摇头:“你下不能识才,上不能辨势,宗门要你何用?回博陵思过吧,宗门会另选一位紫云观观主。”

  原景伯手足发颤,“扑通”瘫软在地。支狩真从他身上跨过,跟在玄珠背后,一脚踩上青云梯。

  众多世家弟子齐齐望向支狩真的背影。

  “原安,你知道下面这些世家中人的感受么?”玄珠足踏青云,不疾不缓地往上走。

  “请道长明示。”

  “是绝望!因为绝望,他们放浪形骸,纵情声色。因为绝望,他们一掷千金,旷达不羁。因为绝望,他们只醉今朝,不求来日!”

  玄珠登上青云梯顶,以俯视蝼蚁的漠然眼神往下看:“一群人行船落难,迷失在深夜的大海上,各自漂流。有人望见远处渺茫的灯火,竭力游过去。更多的人只能眼睁睁望着火光和那些游过去的人,留在黑暗的波涛里挣扎,一点点沉下去,直至绝望而死。而大多数人是瞎子,他们看不见,也就无所谓绝望。”

  支狩真立在下首,若有所悟。大批无法进入道门核心的士族,如原景伯之流,充其量也就比平民多活个百来年。他们同样渴望长生,可又无望长生。也唯有纸醉金迷,及时行乐,方能忘却内心深处的绝望。

  “太上混元清微玄德真君出自寒门,但我尊重清风前辈,因为我尊重每一个向着火光游去的人。至于其他芸芸众生,不过是在黑暗的海里等死,何值你我一顾?”玄珠淡然一笑,捧出玉牌、紫符、金经,“这也是本座不理会那些世家的勾当,破格将你收入雷霆崖的原因。你明白么?”

  “弟子明白。”支狩真庄重行以道礼,也对玄珠的性子大致了然。他佩上玉牌,挂好紫府,收起金经,目光掠过下方黑压压攒动的人头。

  高空风来畅快,洋洋洒洒千里,他终于迈出了摆脱王子乔的关键一步!

  “博陵原氏原安,预录太上神霄宗雷霆崖,赐奠基心法《太上心镜注》一卷。盼力学笃行,修真养性,早登妙寂之上。”玄珠的语声再次响彻四方,雷动九霄。

  下方传来无数贵女的娇呼声,潘氏众人面色铁青,如丧考妣。谁能料到高高在上的太上神霄宗竟然越过崇玄署,直接收录原安,还是宗门重地雷霆崖?原景伯猛地抬起头,望向原氏族长。原太丘不动声色,眼中闪过一丝莫测的光。

  谢青峰看了一眼原婉,后者惑然摇头:“不是我。”她也百思不解,莫非原安与太上神霄宗早有瓜葛?即便如此,他又怎入得了雷霆崖的法眼?唯有太上元始通玄道德真君亲自过问,方能成就此事。

  “原安定不会让宗门和道长失望,也不会令太上混元清微玄德真君失望。有劳道长代弟子向真君请安。”支狩真再次对玄珠恭谨一礼。

  “太上混元清微玄德真君为你付出了很多。”玄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若是有一天你对宗门无用,对大道无益,本座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你。”

  支狩真慨然道:“弟子在红尘的这几年,一定打磨道心,绝不沉迷于世俗的欢娱。”

  “红尘欢娱未尝不是一块磨剑石。不沉迷进去,如何脱出来?你好自为之,不要成为第二个原景伯。”玄珠淡淡一笑,眼神与远处的高倾月隔空交击,随即大袖一拂,化作一道闪耀雷光纵去,转瞬消失在天际。

  “太上神霄宗的势力真是烈火烹油,居然又出了一位炼虚合道的真君。”高倾月轻赞一声,玄珠虽是初入此阶,但如今太上神霄宗一门三合道,实力稳压其余道门。

  支狩真礼送玄珠而去,刚走下青云梯,就被冲虚子等道官团团围住,个个满脸堆笑,嘘寒问暖,一个劲地套近乎,敬贺礼,和原先判若云泥。原安一步登天,直入道门核心,前程不可限量,道官们岂会傻得再与他作对?

  一些二三流的世家门阀、财雄的寒门,也开始盘算起结交原安的主意。原太丘领着族老们迎上去,满脸慈爱嘉许。原氏族人开始莺歌燕舞,洒金抛玉,掀起新一轮庆贺狂潮。

  支狩真并不骄狂自恃,反而对众人彬彬有礼,谦恭招呼,赢得一片交口赞誉。待他回到席上时,暝色入河,落日西沉,最后一抹金红色的余晖在水面上燃烧。

  潘安仁木然瘫坐,眼前依旧模糊不清,羞辱、恐惧、愤怒、惊惶……像一条条毒蛇在心头“嘶嘶”缠绕作响。潘毕恼他让潘氏丢脸,也不去管他。

  “恭喜道友,从此平步青云,大道可期。”谢咏絮微笑道。

  支狩真凝视着她真挚无垢的笑容,心头一暖。

  “噼里啪啦——”爆竹声声,千万道炫丽的烟花绽放夜空,数百艘艳丽画舫遥遥驶来,舫上张灯结彩,丝竹靡靡,美人击鼓起舞,戏子搭台唱曲……众多世家年轻弟子哄叫着跳上去,左搂右抱,纵情嬉戏。

  这是蒙荫节最后的狂欢。

  谢玄扭动了一下屁股,瞄了瞄谢咏絮,苦着脸干坐着。

  “老夫晓得你蠢蠢欲动了。罢了,到底是年轻人,老夫就带你去见识一番吧。”孔君子拽起目瞪口呆的孔九言,登上停靠在侧的画舫。

  有个喝醉的贵女忽而叫道:“原公子你文采风流,此情此景,何不赋曲一首?”

  众人大呼小叫附和,热络逢迎这一位建康新贵。

  万众瞩目中,支狩真环视四方,人群蓦然一静。桨声、弦音、灯火、人影、夜色都融入倒映烟花的水波里,骤明骤暗,摇曳不定,点点金粉闪烁微漪。

  他洒然一笑,击掌唱道:

  “金缕宴,

  锦瑟弦,

  火树银花鱼龙变。

  看你我颠倒众生,

  一笑倾动天。

  莺歌缱,

  蝶舞翩,

  虚掷年华何来厌?

  秦淮水一醉方休,

  风流永不夜。

  愁丝线,

  欢梦剪,

  仙人抚顶若等闲。

  吾独爱人间富贵,

  红尘最流连!”

  一曲唱罢,欢声雷动,一个世家弟子大叫着“吾独爱人间富贵!”,猛地扑入秦淮河,撅起一掌河水,埋头痛饮。

  “扑通扑通……”世家弟子们一个接一个跳进河水,击打水浪,恣意狂笑。有人乘兴折断了宝剑,有人脱光了衣裤,有人抱着女子交合,有人将大把银票扔出去,纷纷扬扬洒了半空……

  不知何时,河面上飘起一盏盏莲灯,宛如点点萤火飞舞。无数盏莲灯在秦淮河上飘荡,又有无数盏莲灯飘上夜空,水上天上,闪闪烁烁。

  支狩真长笑一声,双臂扬起,以一个鱼跃的姿势跳入秦淮河水。

  水花溅开,建康的夜空灿若烟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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