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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5章 要命的问题


  整个北方打成一锅粥,这本是收复中原的绝佳良机,但南阳小朝廷很沉得住气。

  准确的说,李睿很沉得住气,坚定不移的执行着开拓南方、抽空中原人口的战略,说什么也不去赶这趟浑水。有流民跑过来他就接收,有厌倦了战乱或者被逼到了绝路的势力带着部曲过来投奔他也笑纳,但绝不出兵去加入战团。

  其实不光是他,南阳小朝廷很多大臣都已经意识到,大晋是从根子上烂了,早在武帝时期,整个政权便已经暮气沉沉,从朝堂到民间都散发着腐朽的气息。天灾、瘟疫、党争、宗室内斗、外戚干政、阶级固化、意识形态堕落……这些问题如附骨之毒,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整个政权乃至整个民族的活力,腐蚀着肌体,等到胡骑漫野而来时,整个国家和民族已经只比死人多一口气了。

  一棵内部烂掉了的橡树,再怎么枝繁叶茂,也经不起一阵轻风的吹拂,而胡人也只是充当了那一阵轻风的角色而已。

  南阳小朝廷当务之急就是先把这些问题解决掉,而不是贸贸然的出兵,在华北大平原上跟胡人死磕。这没意义,不把这些问题解决掉,他们消灭再多的胡人也没用,因为胡人是杀不完的,就算他们歼灭了羯胡又如何?就算他们灭了匈奴汉国又如何?不过是给更凶悍的鲜卑人、氐人、羌人腾出位置来而已。也许凭借辉煌的军功,他们可以短暂地镇住这些如狼似虎的虎人,但是不将这些腐骨之毒排出去,顶多也只是昙花一现,待到那些在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精兵强将凋零殆尽之后,胡人马上便会卷土重来……

  这样的剧本已经上演过很多次了。

  必须从根子上解决问题。

  李睿已经在努力了。为了应对天灾,他整出了水车,并且大力倡导各县因地制宜,挖掘深井或者挖山塘蓄水以抗旱救灾,同时大力鼓励民间节约粮食,多储备一些粮食以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灾年。而在对抗瘟疫方面,他使出的办法是禁止随地大小便,让各城镇招募一些老人每天清理垃圾,把卫生搞好,同时鼓励民间多养猫。

  养猫是为了防鼠疫。

  别的瘟疫,诸如疟疾、痢疾、流行感冒之类的,他多少都还能想出点应对的办法来,比如说今年年初北宫静军中爆发痢疾,他便处理得很好。可是这鼠疫,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在预防上痛下苦功。他下了死命令,每户人家至少要养一只猫,用来消灭那些讨厌的老鼠。同时又从战俘里挑选一些人手,啥都不用干,专门负责捕杀老鼠就行了。他知道,不管他采取怎样的措施,都没有办法将老鼠完全消灭掉,但他可以努力控制老鼠增长的数量,只要老鼠的数量上不去,爆发瘟疫的可能性就会大大降低。

  当然,外来人口也得防着。他下了死命令,从关中、河北、山西、中原等地跑过来的流民必须先隔离十天,确定没有携带瘟疫后才能入境。这道命令得到了流民们的热烈欢迎,因为隔离期间是管饭的,啥都不用干一天管两顿饭,这样的好事上哪找?

  党争、宗室内斗、外戚干政这些目前不用考虑。南阳小朝廷现在人手都不大够呢,再说了,总共就那巴掌大的地盘,有个屁好争。至于宗室内斗和外戚干政……呃,宗室啊外戚啊这些已经在宁平城和洛阳死得七七八八了,剩下那一点也差不多全跑到了江东,该死的死了该跑的跑了,自然不存在什么宗室内斗和外戚干政了。

  轻松了不少对吧?

  就跟一个人背着一大麻袋的盐跑马拉松,每跑一步都痛苦万分,跑着跑着一个不留神掉进湖里,给淹了个半死,但是麻袋里的盐全溶了,从湖里爬起来之后反而可以轻装上阵,跑出风一般的感觉了。所谓“杀不死我的只会让我变得更强大”,大概率是没能杀死他,反倒把那些给他使绊子的杀清光了,他可以尽情施展拳脚了,能不变得更加强大么。

  真正需要警惕的是阶级固化和意识形态堕落。

  阶级固化是从汉武帝晚期开始的,汉武帝终其一生都在跟这头怪兽斗法,一次次扫荡地方豪强,强迫他们离开家乡迁到他控制得最严的地方去生活,可以说,为了击败这头怪兽,他能想的法子都想了,能用的法子都用了,可没用,阶级固化还是越来越厉害。在汉武帝时期,这种苗头还不明显,但在他死后,继位者改变了他严厉打击地方豪强的政略,对地方豪强采取怀柔措施,不再扫荡地方豪强,并且允许被强行迁移到关中的豪强返回自己家乡。这一政策的效果立竿见影:皇权以惊人的速度衰弱下去,豪强势力如同疾风劲草般茁壮成长,土地兼并直趋白热化,最终演变成了绿林、赤眉起义,强悍绝伦的西汉王朝轰然倒下。刘秀花了十几年时间扫平各路割据势力,在废墟上重新竖起汉家旗帜,建立东汉之后,甚至都不敢去丈量全国的耕地,因为他是在世家豪强的支持下坐上那个位置的,度田势必会损害世家豪强的利益,再一次让好不容易统一了的帝国陷入战乱之中。

  在东汉时期,阶级固化进程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帝国的权力、财富被世家豪强一点点的垄断,神圣如天子也不得不仰人鼻息。曾经,大汉禁军是优秀将领和军官的摇篮,也是平民往上爬的渠道,不管你来自何方,家世如何,只要能够挤进大汉禁军,在战场上建立功勋,就能出人头地,然而东汉开国后不久,禁军中的羽林、期门等等天子最为亲近,同时也是最为精锐的禁军部队便成了世家豪强子弟镀金的地方,普通人家的子弟挤都挤不进去。到曹魏时期,为了打破世家豪强垄断上升渠道的局面,曹魏实行九品中正制,由各地方法荐人才,再通过考核、评级,将人才分为九品,量才而用。这仿佛是给出头无望的寒门子弟打开了一扇窗户,但事实证明,曹氏还是太天真了。

  九品中正制听起来公平了不少没错,可问题是,谁来举荐人才?谁来对那些人才进行考核、评级?

  还不是世家豪强出身的人!

  人家又当运动员又当裁判,你怎么可能赢得了?

  卧冰求鲤的故事听过吧?哭竹生笋的故事听过吧?

  有点常识的都知道这纯粹就是瞎扯淡,天寒地冻的脱掉衣服趴在冰面上哭一通,冰就自己融了,鲤鱼自己跳上来?大冬天的扶着竹子哭上一通笋就自己长出来了?这是要跟生物学和物理学对着干的节奏啊!可这么扯淡的故事硬是能够传得海内皆知,成为美谈,你服不服?这么扯淡的故事硬是能够让主人公得到天大的美名,进入仕途平步青云你服不服?

  当然,如果我告诉你哭竹生笋的主人公孟宗是南阳名士李肃的弟子,而卧冰求鲤的主人公王祥老家在山东琅琊郡,你大概就明白为什么这种扯淡的故事能被当时的人传为美谈了……有种你出来质疑一个试试?死字有四种写法你知道吗?

  目前南阳小朝廷倒用不着为阶级固化发愁,因为那些不干人事的瘪犊子要么死了要么逃了,留在南阳的少之又少,这么点人是没有办法垄断上升渠道的。但李睿不得不提防着点,因为阶级固化跟癌症差不多,只要你还没有嗝屁,它早晚会找上门来的,两干年后的人类都没能搞定它,何况是现在?一旦阶级固化了,整个国家和民族也就丧失了活力,很快就要大难临头了。

  两干年后的人类都解决不了的大难题,他同样也解决不了。可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拓宽上升渠道和选材面,给予底层的人更多的机会,尽量将这个进程拖慢一点,再慢一点。

  意识形态堕落问题一半是天灾,一半是人祸。天灾指的是横亘汉末和魏晋的那场大瘟疫,这场大瘟疫夺走的生命以干万计,全家死绝甚至全村死绝的悲剧成了家常便饭,地位尊贵如建安七子,有五个死于瘟疫,他们尚且如此,何况是平民?不管是多坚强的人,长时间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眼睁睁看着亲朋好友一个个的死去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他都会崩溃,都会绝望的。人在绝望的时候很容易自暴自弃,大家都不再去想明天了,只管享乐,最好在大醉中死去,不要有任何的痛苦。

  而人祸则是拜司马家所赐。洛水之屁和当街捅死天子这两大骚操作让所有人都看到,原来这天下并不是有德者居之的,原来天子已不再神圣,只要拳头够硬,一样可以当天子!

  自西周以来,华夏民族花了上干年时间慢慢形成的道德体系和价值观,被生生轰塌了。大家都不再相信那些自己曾经奉为真理的东西,抛弃了曾经愿意用生命去捍卫的信仰,唾弃了过去一干年里被无数圣贤所赞美、所推崇的美德,一个个要么醉生梦死沉迷玄学自暴自弃,要么践踏人间一切法律和道德,对自己看上的东西巧取豪夺,神挡杀神鬼当刨坟!

  一个失去了信仰的民族,人口再多,青年再健壮,也不过是一盘散沙,一丛丛无知的、随便人家收割的草芥而已。

  这个问题才是最棘手,也最要命的,甚至比阶级固化还要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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