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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0章 相府夜会(下)


第1280章  相府夜会(下)

        张秉笔倒真有一些看法,至于算不算得上“教”申时行,那就不好说。

        此时张诚先是叹了口气,很是不甘地道:“原本照咱家的意思,对于高务实此子的处理办法,最好是不要让他有机会领兵。如果实在是皇爷自个儿有了宸断,劝都劝不住,非让高务实出兵不可,那咱们就要想方设法让高务实受挫。这种时候,元辅不要纠结于什么数万大军之成败,什么三省四镇之安危……

        元辅,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咱家虽然比不得您有学问,但在上书房也是读过几年书的,连咱家都看得出来,心学与实学之间现在所争的并非朝廷大权,那只是表象罢了,你们两派真正在争的,是道统!

        元辅啊,您是状元公的学问,难道还能不知孔子诛少正卯?”

        “孔子诛少正卯”这件事,只在部分史料中有记载。所以有人选择相信,有人选择不信。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又没有新的考古发现,这件事的真实性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

        有记载的是什么史籍?是《史记.孔子世家》:“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摄相事,有喜色。门人曰:“闻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乐其以贵下人’乎?”于是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与闻国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饰贾;男女行者别于涂;涂不拾遗;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

        但说实话,这不是一个很普遍的记载,因此是否真实存在,学界是有质疑的。

        然而,这不重要。

        为什么呢?因为孔子的其他言行,在史料上有很多明确的记载,可信度非常高。

        根据这些记载,可以推断孔子的为人,“诛少正卯”这件事是否符合孔子一贯言行的。

        也就是说,历史上孔子到底有没有真的杀了少正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使用“君子诛杀”这种方法杀人的事,孔子究竟做不做的出来?显然孔子做得出来。

        人的智慧有多寡,见识有高低,智慧更多、见识更高的先知先觉的人,去教导那些后知后觉的人,让他们明理,使他们通达,这是孔子一贯的主张。

        但是,先知先觉的人,只要他们愿意,也可以去欺骗那些后知后觉的人,让他们不辨是非,使他们在愚昧之下却做出正确的事——道理大致就是“你实在太蠢,以至于你连道理都听不懂,因此你只需要知道这样做是对的,去这样做,那就够了”。

        在孔子看来,少正卯正是后一类人。当时的情况是,少正卯“欺骗人”的本事超过了孔子教导人的能力。孔子说不过人,所以就动刀了。

        这里要注意的是,孔子所推行的原版儒家学说,和后世流传的赝品儒家学说,差别还是很大的。正如后世曾经一度广为流传的“以德报怨”谬误一般,明明《论语宪问》里有明确记载:“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曲解孔子原意,莫名其妙把一个思维公正清晰的孔子给弄成了一个是非不明的好好先生,那哪里是孔子的真正风格?

        而且,在现实中,“没法和你讲道理”是很常见的情况,并不是强词夺理。

        比如说你100岁的曾祖母颤颤巍巍的让你带她去银行,要把存折里的棺材本打到罗马去,还坚持说这样三天之后你就会收到从艾泽拉斯寄来的中国邮政挂号信,里面装着世界末日时诺亚方舟的船票,由于克苏鲁信徒的努力,世界末日由此被推迟了,但是船票还是保留了下来,晚了就没了——此时你怎么办?讲道理?

        你姐姐十三四岁的女儿忽然哭着嚷着要退学,因为她被某个星探看中了,说她有明星潜质,简直千年难遇,因此要把她培养成世界级的大明星,红遍全球。此时小姑娘任旁人怎么说,她都认为是在嫉妒她——此时你怎么办?讲道理?

        隔壁老王七岁的儿子很认真问他,说有没有可以只踢足球不上课的学校,因为他要带领中国队举起大力神杯,不达目的死不罢休——此时你怎么办?讲道理?

        你打算怎么说服这些人?就算你既有本事又有耐心甚至还特别有时间来说服他们,可是又要怎么阻止骗子继续去骗别人?

        少正卯在孔子看来,或许正是那样的骗子,只不过他比以上这些骗子更高明,他可以骗更多本应该智力正常的人,而非局限于老人小孩。

        在孔子看来,解决少正卯这一问题不一定没有其他的办法,但那些办法可能过于费时费力,都不如直接杀了简单。

        必须承认,直接杀了真的很有效,少正卯的言行似乎连一个字都没有在正史中流传下来。而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少正卯真实存在的可能性很高。如果是后人杜撰的,那么他们也应该顺手一并编造一些少正卯的言行来使这个故事看起来更“真实”,可是他们没有。

        诛杀少正卯是一种解决非常规问题时的有效手段,就像中国互联网和美国互联网之间总是横着一些不可名状的神秘存在。

        这种时候我们无需在意谁对谁错,那不重要,我们只需要问一下自己:我是哪边的人?

        这种做法可能不太讨人喜欢,但它绝对有效。

        张秉笔把“孔子诛少正卯”一事摆出来,申时行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道统之争看起来是道理之争,但归根结底,道理只有活着的人配讲,死人没有本事和你争论。

        只要把对方变成死人,或者至少是政治意义上的死人,那么道理自然就站在自己这一边了。至于对方是怎么死的,是拿刀捅死的,还是暗箭射死的,亦或者一剂鹤顶红毒死的,其实并无不同。

        现在心学派所需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申时行想通了道理,但脸色并没有变得好看起来。毕竟,这与他践行多年的所谓君子之德风相去甚远,甚至南辕北辙。他的脸色真可谓是一阵青一阵白,但无论如何变化,始终逃不脱四个字:面沉如水。

        张诚作为一个混出头的内宦,察言观色的基本功当然是很扎实的,他适时地插了一句嘴:“听说高务实昔年从安南回京,有访客曾问他,说他主动出兵攻灭安南是否担心受后人谴责。”

        申时行失焦的眼神转回张诚脸上,下意识问:“哦?高求真如何回答?”

        张诚淡淡地道:“高务实说:‘史书概由胜利者写就,故胜利者不受谴责。’”

        申时行浑身一震,目光凝然,喃喃自语:“史书概由胜利者写就,故胜利者不受谴责……好一个‘胜利者不受谴责’,好一个高龙文!”

        他的话说到最后,已近乎咬牙切齿。

        张诚见火候已足,微微笑道:“元辅,恕咱家直言,你和高务实讲君子之德风,实在有些迂腐了。君不见昔日高务实是如何助高中玄赶走张太岳的么?君不见十余年后,张太岳的子嗣不仅不敢奢谈为父报仇,反倒要仰高务实之鼻息,以求能留在翰林院或至少留在京师任职么?这就是高务实所谓的‘胜利者不受谴责’——因为对手已败,没有人敢谴责他了。”

        申时行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颔首道:“秉笔所言极是,时行已经明悟,将来不会再有投鼠忌器之犹豫。只是,此番事已至此,光是后悔已然无用,总要拿出切实可行之策方是正理。”

        “当前首要的切实可行之策,就是一定要让魏学曾受那庄浪卫之胜功!”张诚决然道:“如今西北之功已定,心学诸君无从争起,当下所能为者,无非是将这大功分割开来,万不可让高务实一人冒领!”

        申时行略微点头,但又迟疑道:“果是如此,固然最好,然则宫中有人放出风声,说是圣上有意……”

        “谁会放这等风声,元辅自然心知肚明,无须咱家多言。”张诚目光阴冷,恨声道:“此二獠把持司礼监与东厂近十五载,内外勾结,里应外合,蒙蔽圣聪,堵塞忠言,即王振、刘瑾亦不如其害也!”

        “此二獠”真有这么坏?申时行倒也不觉得,不过他当然不会这样说,反而用力点了点头:“秉笔所言极是,然则如何破之?”

        张诚道:“论功行赏,虽终于宸断,然内阁之职权尤重,大小功罪皆由内阁先议……元辅当知,这内阁之中虽有实学之辈数人,可这几人却也未必便是同一路的。元辅何不从许颍阳处想想办法?试问当朝赏罚,若元辅、次辅所持意见相符,则其余碌碌之辈又何足道哉!”

        申时行一听,也以为有理,稍稍沉吟,又问道:“许颍阳于此事或许真会与我同志,不过高务实圣眷独宠,又有金玉开路,从之者甚众。我只担心倘若激得紧了,这些人效仿昔日大礼议,奏疏如云,形成风潮。彼时,一旦皇上念及私谊……”

        张诚蹙眉沉吟片刻,缓缓道:“这倒也是一桩麻烦。想那高务实惯会以金玉开路,别说外廷了,便是勋贵们乃至于宫中,也有不知多少人受惠于他,他若要撒银子强买这名爵,倒是让人防不胜防,更难于制止……”

        两人一齐沉默,又片刻之后,还是张诚叹息一声,开了口:“记得去年重阳之前,元辅曾与高务实面会,谈妥了不少事情,不知元辅能否故技重施,再次说服高务实放手?”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申时行就来气,上次那档子事看似双方谈妥了,但事后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占什么便宜。张诚忽然提起这茬,要不是申时行知道他的立场,甚至都可能要怀疑他是故意嘲讽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局面如此,高务实的势头已经锐不可当。此时光靠强压,即便能说服许国也未见得一定能压住,至少是不太稳妥,真要确保高务实一定拿不到这个爵赏,最靠谱的办法还是说得他主动放弃。

        但这就有一个问题了,高务实眼瞅着就能成为大明第四个封爵的文臣,他有什么理由主动放弃?至少以他申时行的角度换位思考,若自己是高务实,在这种情况下恐怕也很难做到什么“不争虚名、固辞不受”——毕竟那爵位放在文官身上,可真不是什么虚名啊。

        申时行颇为头疼的把自己的问题说了出来,原以为张诚也没什么好法子,谁料张诚却有一个特别简单的办法:“元辅诗书传家,看来家中果然是没有人操持贾务贱业的,难怪一时无甚办法。其实这事并不复杂,无非是一桩买卖罢了。

        既然是买卖,当然有个讨价还价的过程,而这买卖既然是元辅首先提及,那这过程当然就不能是元辅先开口说个数,问高务实卖不卖。如今高务实才是卖家,他所卖的货物便是那爵位,这东西值什么价总得让他先开口,管他如何漫天要价,元辅这里只需要落地还钱便是——总要先有的谈才行。”

        前头的道理申时行都挺同意,但张诚最后这句却让申时行有些忐忑,问道:“那万一高求真要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和我谈,却该如何是好?”

        “那应该不可能。”张诚大摇其头,在申时行疑惑的目视下,很有把握地道:“高务实此子与寻常官员不同,他至少是半个生意人。元辅可知生意人讲究什么?讲究的是万事都可以谈,只要你出得起价!”

        申时行恍然大悟,一击掌道:“秉笔果然法眼如炬,这话说得可真是一针见血。”然后顿了顿,也不在意张诚得意洋洋的神情,自顾自接着道:“从过往的旧事来看,高务实还真是这样的人,只要价格合适,我看这爵位他也一定是肯卖的!”

        “这就对了。”张诚露出自矜地笑容,目光闪烁着道:“后事不妨再议,元辅且先把此事谈妥。元辅可千万要记得,不仅要与高务实谈妥,还要与许颍阳谈妥。”

        申时行微微一笑:“秉笔用意,时行省得,高务实此番再立大功,许颍阳的地位越发岌岌可危,我在于其中稍稍挑拨,说不定……”

        “哈哈哈哈!”张诚大笑道:“元辅英明,咱家正是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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