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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74章 内附之风(上)


时至初冬,新雪落尘。高务实已回京数月,孟古哲哲入秘书处也有两月出头,朝中形势稳定,一切看起来都井井有条。

面对如此顺遂的局面,按理说高务实这个内阁首辅总该松一口气了。然而情况恰好相反,高务实现在面临一系列重大困难,其中有一些甚至是一不小心就可能导致国家级危机的那种。

首先第一个重大危机便是,皇帝自回京之后一直龙体抱恙,除了回京当日公开亮相并接见群臣之外,从第一个大朝日起就再也没有上过朝会,也不再公开露面。

前两个月时,至少以高务实为首的大小九卿级重臣们还能偶尔求见,而皇帝虽然往往是斜靠在御塌之上接见,但大体上看来面色如常,只是精神有些不济。

到了第三个月后,能够求见皇帝的人就进一步减少了,只有内阁四位辅臣和吏部尚书还能获准。而此时皇帝的面庞看来已经清减了不少,还有些微的蜡黄,精神相比前两个月更加不济。

据说,吏部尚书陈于陛有一次拜见时,正在抱怨吏部和内阁报批的一批官员补充至今未获司礼监批红,而皇帝那边居然已经传来了轻微鼾声。

这下子,外廷不得不着急了。虽说现在国本已定,但皇太子还连路都走不稳啊,正值壮年的皇帝却忽然表现出一种沉疴难起的模样,难免人心不安。

可是,这偏偏又是大家最不敢乱说话的时候,同僚相见只能用眼神表达内心的忧虑,一开口反而都说什么“圣上吉人自有天相”、“吾皇正当盛年”之类的屁话。然而越是如此,就越让人心头不安,以至于整个京师官场都有些万马齐喑的压抑。

高务实作为首辅重臣,自然也免不得着急,有心让自家医学系的名医们去为皇帝看诊,却不料遭到了皇帝本人明确的拒绝。

当然,皇帝的话说得倒是委婉:“天子之寿自有天定,朕此生获天眷多矣,敢不知足吔?日新只管任事,无虑朕恙。”

他要这么说,高务实也没办法,问题是即便抛下对皇帝龙体的担忧,高务实还得纠结于皇帝处理政务能力的急剧下降,一大堆重要奏疏现在都很难得到及时批复,偏偏皇帝是真病了,高务实还不便催促,以免被世人诟病。

皇帝此刻似乎脑子转得比往常慢了不少,等高务实一脸纠结地告退了快半个时辰,才反应过来高务实是在担心什么。不过好在,皇帝反应虽然慢了,但智商仍在,当天下午就下了一道口谕,让司礼监转达六科及通政司:

“朕抱恙,政事皆委于内阁。凡阁票上奏三日未见批红者,着即视为准允。钦此。”

皇帝放权给内阁,这在大明历史上是有过的,不过明确出一个“凡阁票上奏三日未见批红者,着即视为准允”这种宛如某种制度的,这还是头一遭。

这意味着,病中的皇帝实际上基本放弃了行政权,只保留了最终否决权。

最终否决权当然意义重大,但行政权本身又何尝不是意义重大呢?以当前的情况来看,尤其是考虑到高务实既是文官之首,又在勋贵之巅,他掌握行政权能有多大概率被病中的皇帝否决?

可是,皇帝毕竟只是生病了,不是驾崩了。正如大多数官员每日里念叨的那样,“吾皇正当盛年”,谁知道他会不会哪天就忽然康复痊愈了呢?到时候,若是回头发现某些事情的处理不如他意,会不会对高务实有所芥蒂,对朝臣们面对高务实百依百顺有所不满?这谁都说不准。

所以,近期以来的朝廷显得十分诡异。一方面,高务实在处理政务之时明显求稳,任何可能导致动荡的举措都被他一手压下,连禁卫军的秋操、大比,他都不曾亲往——以前每年他可都是亲自莅临,而禁卫军也习以为常了的。

另一方面,朝臣们也不敢提什么爆炸性的意见,仿佛一个个霜打的茄子,精神萎靡得仿佛都被皇帝感染了。同时,他们对内阁票拟形成的决议,一方面坚决执行,一方面却又往往上疏表达一些不满——可是,这些不满偏偏全是些可有可无的内容。

比如某县近期因为临近州县灾民涌入,上疏请求朝廷免税三千两百两作为他们安置流民所用,内阁审核之后照准。结果,都察院偏偏就要“多事”,跑出来说根据他们严格计算,免税额度不应该是三千两百两,而是只要三千两整,因此“事关重大,请内阁再议”。

你说这都是什么屁事?就两百两银子而已,大明朝多花这两百两银子就要亡国了?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实际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算是大家非要没事找事,而是现在局势真的过于微妙。

南京皇宫修缮案之后,实学派在朝中一家独大,高务实更是文武两登峰,实在没人再敢触他的霉头。

然而,现在朝廷成了“君主离线制”,高务实几乎成了“代皇帝”,可偏偏皇帝本人又随时可能“上线”。文武百官既不敢让高务实认为自己竟敢挑战其权威,又不敢让随时可能收回大权的皇帝认为自己投献权臣、目无君上,于是只能一个个都搞得宛如精神分裂一般。

于是,朝廷内部从上到下,全都如履薄冰。倘若此时四海升平,那也还罢了,拖过这段时间就好,可偏偏周边大事不少,一些事还很紧急。

这就要说到第二件大事:顺义王求救。

是的,你没看错,自漠南大战之后,被高务实一手扶上顺义王宝座便一路顺风顺水的把汉那吉,前两天紧急上疏向朝廷求援了。

看到“求援”二字时,高务实还以为俄国佬这么牛批,提前一两百年打过来了呢!结果把奏疏拆开来一看才知道,把汉那吉不是挨了俄国人的揍,而是挨了老天爷的揍。

简单来说,漠南大灾。才到九月,大雪已经下到半人深了,而且还伴随冰灾,冰雹一下就是好几天,歇不了两三日又开始再来一轮。

根据把汉那吉的形容,那冰雹把他仿造大明王宫形制修建的王宫房顶都砸塌了二十余间,民间的蒙古包会怎样简直不敢想象,估计砸死人都是完全可能的。

虽说这些年来因为大明的物资大量通过马市贸易涌入蒙古,蒙古人的抗灾能力也强了一些,可是那也料不到老天爷发这么大的疯啊!

把汉那吉说,单单这一场还不算正经冬天里的冰雪,土默特部就至少要死掉三十万只羊,数万匹马。而根据他们的经验,深秋就出现这样的异兆,意味着冬天的情况还要严酷数倍——那意味着土默特部根本不可能有效防范,至少要损失一半以上的牛羊,甚至可能更严重。

对于蒙古人而言,牛羊就如同汉人的田地,是最基本也最重要的生产生活资料。所以土默特面临的危机之大,就好比大明今年田地减半。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说明年必然天下大乱,神州大地狼烟四起已经不可避免!

废话,财产和粮食直接拦腰砍半,那得有多少活不下去的人只能靠抢别人的粮食来喂饱自己?这还不天下大乱,你以为是玩游戏能开控制台呢?

把汉那吉是土默特的顺义王,他当然只提了土默特,但高务实可不敢只考虑一个土默特啊——东蒙古那边还有嫩科尔沁部,再往东北还有一大堆部落,什么虎尔哈部、瓦尔喀部、乌布林部、锡伯部……一直到索伦部,大大小小至少数十个。

不仅如此,自建州女真与海西女真诸部被南迁朝鲜之后,高务实可是搞了好几年的“闯关东”了,仅北方诸省灾民就被他迁徙到辽东数十万之多,而这些人大多不是直接安排在“大明辽东”这个实际上的“军管区”范围内,而是安排进了原先建州、海西各部空出来的领地内,依托已有的少量建筑,重新建设了城池和各种中小型坞堡,初步形成了一些汉人聚落和几个重要城池据点。

换言之,高务实既要担心黑龙江流域的“生女真”诸部会不会因为灾情严重到无法再顾忌大明的威名,只能南下抢掠明境;又要担心用来“实边”的新汉地同样受灾到死伤惨重……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

虽然高务实作为一个知道小冰河期严重性的穿越者,自从改革出了“大户部”之后,就一直留有专门的赈灾专项资金,但今年大明内部的灾情就已经搞得他焦头烂额,今年的赈灾预留已经花掉大半,还有一些本来是留给冬天的。

现在倒好,不仅大明直辖的各省眼看着赈灾资金紧张,连带着周边归附的蒙古、女真各部也都扛不住了,需要大明紧急救援……

啊,我知道现在非救不可,救你们是给我大明避免危害。可是他喵的,钱呢?物资呢?我也变不出来啊!

高务实忽然有点后悔了。马了个巴子,战线开多了啊!

大明一场西征,功业确实显赫,可是西征后遗症已经出现了。现在刘綎还在西域境内平叛,而博硕克图和额尔德木图两人还踏马的率军继续西征哈萨克去了,甚至上次奏报说都已经打到了里海沿岸,还说什么有望一举荡平敢于觊觎瓦剌旧地的哈萨克余部……

高务实现在真是恨这年代没有手机,否则非要打个电话给他俩,叫他们赶紧滚回七河地区,准备抗击今年的白灾!

这年头通讯能力真是太差了,朝廷在西域的驿路系统还在修路阶段,而即便是京华的飞鸽传书,那信鸽站也才建了四个:伊犁一个,哈密一个,叶尔羌一个,安集延(费尔干纳盆地)一个……七河地区又不是大明直辖,在京华建立信鸽站的排队列表中根本就不靠前,现在连养鸽子的人都没派一个过去(建立信鸽站要先派人去养鸽子,让鸽子熟悉当地磁场)。

这下好了,博硕克图被高务实PUA怕了,现在进入了“使功不如使过”模式,一门心思立个大功;额尔德木图把自己老师高务实当做毕生榜样,也一门心思开疆拓土,只想得到老师一句夸奖……

这两个人力往一处使,都觉得可以趁哈萨克被布日哈图在南边大败的机会,一举将偌大的哈萨克汗国荡平。以至于现在跑得刘綎都没法主动联系上他们,只能等他们主动给西域汇报战况了。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高务实再如何威望卓著也没有用了,他的命令根本下达不到两人手中,完全没法把他俩叫回来。

现在高务实真是满肚子火气没地方发,见谁都像颗钉子——恨不得上去锤几下。偏偏到了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还得讲究个“宰相气度”,待人接物得温文尔雅、言谈举止要让人如沐春风……真是哔了狗了。

实在不行举债吧?高务实把自己关在首辅值房里,暗暗琢磨着。可是马上又摇了摇头,举债没用。赈灾又不是打仗,后者那是看得见“预期收益”,前者能有个屁?就算高务实说:诶,你们今年买了赈灾债券,明年凭债券可以获得灾区多少多少未开垦的良田……那也白搭。

为啥?因为那些地方都是汉人眼中的苦寒之地啊,你说给他东北一百亩,他恐怕都宁可只要中原一亩。

你以为他们不懂东北一百亩就算产量低一点,也远比中原一亩地的收益要高么?不,他们当然懂。问题是,这一百亩地的收益他在当地很难变现,于是带不回中原,这收益对他来说就等于没有。

为啥很难变现?辽东之外的“新东北”面积不小,但只有几十万汉人,而这些汉人几乎都有朝廷赠予的土地,理论上足够他们自给自足。那么,这些拿债券换得的土地,收成如何变现呢?

你说你要运回内地?你疯了吗,加上运费之后你不亏本就不错了,这么爱做善事啊?

京华之所以能从南疆运粮卖往大明北方和朝鲜、日本,那是因为南疆土地肥沃且气候上支持一年三熟,另外南疆本地农民对京华来说使用成本低得可怜。

本质上来说,京华卖粮给大明,完全是高务实愿意抽南疆土人的血输给大明!而南疆土人之所以不造反,那则是因为京华带来了更先进的生产方式,提高了当地的生产力,同时强迫改进了当地落后的政权形式,把原本归于当地贵族的收益返还了一部分给当地农民。

因此,京华虽然在抽血南疆土民,可是土民们反而觉得京华来了之后,自己的日子比过去好像还好了一点……那干嘛要造反?

然而,南疆现在自己也在打仗,已经不能继续“加赋”了,所以面对把汉那吉的求援信,高务实搜肠刮肚也没能从户部挤出多少物资来送过去,只能硬着头皮让宣府、大同两镇各调一万石军粮,送给把汉那吉维持丰州滩的基本粮食需求。

除此之外,他也把心一横,自家出钱买了三万石粮食,连同一些库存的各种可用商品,以京华的名义送给把汉那吉,而且明言是赠予,不求回报。

这些东西其实远远不够把汉那吉当前所需,高务实知道自己这么做是杯水车薪,只是维持一下与把汉那吉的个人关系,但现在确实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先这样了。

他没有料到的是,数日之后把汉那吉回信了:一封回给高务实本人,千恩万谢地感激他这位安答的慷慨仁义;另一封奏疏则是回给朝廷……

把汉那吉在这封奏疏中石破天惊地表示:若朝廷愿意救援土默特,“大明金国”愿意内附大明。

消息一出,朝野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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