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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0 全家福


  是了,她都想起来了。

  婚后噩梦般的六七年,仿佛是从漆黑深渊之中探上来的无数的手,要抓住她,将她直直拽进无穷黑渊去。波西米亚想不起来这是自己第几次逃跑失败了,但是她一想到这次是因为自己犯了妇人之仁,试图要带上孩子——居然还有那个毒虫似的宝儿——才真叫她想撕扯头发、尖叫起来。

  宝儿贴得太近了,呼吸一阵一阵地喷在她的衣服上,透过布料,仿佛瘴雾一样黏在皮肤上。

  “滚远点!”

  波西米亚突然再也受不了了,拧身一避,朝黑暗中那颗圆头上扇出了重重一巴掌——“我不是你妈妈,我没有生过你这种恶心东西,闭上眼睛,不要看着我!”

  宝儿的大脑袋登时被打得扬进半空,细脖颈简直就要折断了;仰头停住了两秒,那颗脑袋又转向了丈夫,朝他发出了哼哼唧唧似的哭声。

  “爸……爸爸,”

  仿佛是第一次听见这孩子的声音一样,波西米亚顿时被她嘴里黏腻、尖碎的声音给恶心着了。那感觉,就好像把手指伸进了一只被压烂肚子的死虫子体内,又使劲搅了搅,让稀稀黏黏的东西钻进了指甲缝里一样。

  “她打我。”那小孩影子走近丈夫身边,又委屈、又带着无限依赖爱慕地贴在他腿上,伸手抱住了他:“我最讨厌她,但我最喜欢爸爸了,爸爸,爸爸。”

  “嗯,你只要喜欢爸爸就够了。”丈夫弯下腰,拿开了宝儿抱着他的胳膊,轻声问道:“妈妈是坏人,所以我们不能让妈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对不对?”

  “嗯!”

  波西米亚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两步,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像嚎叫又像怒吼的悲号。这一声号似乎把全身的力气都挤压光了,她脚一软,差点要跌在地上时,丈夫一个箭步赶上来,一把就搀扶住了她。

  “你别太激动,”他在她耳旁小声说:“我其实也不知道宝儿……会是这个样子。”

  “但是你很高兴吧?”

  波西米亚一把推开他,倒退着,进了走廊。她盯着黑暗中一大一小的影子,觉得自己被抛入了无底深渊,已不知多久没有见过太阳了。“她从婴儿时就只肯对你笑,开口说的第一个词就是爸爸,越长大越不正常……你很高兴吧?”

  “你明知道的,”

  丈夫轻轻地说,语气像恳求似的:“你明知道我一点都不在乎这几个孩子的。我只是想要你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像以前那样。”

  宝儿听了,又急切又撒娇似的,使劲倚在他身上:“爸爸,爸爸!”

  波西米亚冷笑了一声。

  “像以前那样?你是指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吗?实话告诉你好了,我刚结婚半年不到,就感觉出你的不正常了,那本放在梳妆台抽屉里的日记,我早知道你会偷偷看完又放回去。否则的话,我藏哪儿不好,偏偏要放在我们共同的卧室里?里面写的那些情话,也都是故意写给你看的,我自己写了都想吐!”

  出乎意料,丈夫只是歪了歪头。

  她只想找出最狠、最打击他的话,刺向他,报复他——“我希望你看了日记后,会以为我还爱你,会以为我对你的逃避是害羞,会对我的行踪掉以轻心,这样一来我才有机会跑!”

  丈夫叹了一口气。

  “是吗,”走廊里的黑影一边朝她走过来,一边低声说:“……然后,你意外怀孕了。”

  “是意外吗?”

  波西米亚已经后退到了小圆桌旁,一听见这句话,登时血液上头,一把抓起圆桌上的相框,接二连三地朝她的丈夫和大女儿丢了出去:“我问你,是意外吗?你书桌里没有一袋淀粉做成的药片吗?”

  丈夫顿了顿。

  “淀粉……?”他忽然一拍额头,“噢对,淀粉。你找到了我的淀粉啊。”

  王八蛋。

  波西米亚失去了力气,慢慢蹲下身,仿佛有一种实质般的、生理上的痛苦,逼得她不得不蜷起身体似的。“一连三个……”她像受伤动物一样呜咽道:“我一连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因为你悄悄把淀粉片放进了我的药瓶里……”

  一片漆黑的房子里,陷入了几秒钟的死寂。丈夫无声地走到她身前,宝儿也跟上了——她仍旧拽着父亲的衣角,时不时还埋头进去,深深呼吸一口父亲身上的气味。

  即使一片昏黑里看不清楚表情,波西米亚也能感受到宝儿在触碰到父亲时那种愉悦的贪婪,像是欲望只被满足了一半,又急不可耐地想要更多。

  “母爱真是伟大。”

  丈夫低声说道:“你怀孕时不能走,刚刚生下一个小婴儿时就更不能走了,所以你才留了下来……”

  当初面对这个不合适宜、突如其来的小婴儿时,她又想哭,又想笑。自己离获得自由的日子又远了,但她却不必再独自挣扎了。在她人生中,第一次有了一个她真正爱,也真正爱她的对象,与她血肉相连、呼吸与共——至少,那个时候波西米亚是这么想的。

  为了宝儿,她决定再多忍一小会。等宝儿不再是脆弱的婴儿了,不再需要全天候照顾了,她就要带着宝儿一起跑,带女儿逃离这个让人喘不上气、心理不正常的男人,让她健健康康地在另一个地方长大。

  ……长到六个半月的时候,宝儿第一次说话了。

  她叫的是“爸爸”。

  波西米亚猛然站起来,回身使劲摇了几下大门,大门却被锁得死死的。她一拧头,忽然发觉宝儿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贴了上来,一只漆黑的小手压在了门上,似乎怕它上了锁还不够,还要再加一份自己的力气,确保能让妈妈永远被囚禁在这儿。

  她一把抓住宝儿的肩膀,用尽全身力气将后者甩了出去,重重地扔进走廊里。

  “你不是我的女儿,”她怒吼道,“不是!你和他一样,都是半人半鬼、天生不正常的东西!”

  丈夫嘶了一口凉气。

  “你这话就不公平了,”他有点儿委屈似的,“我可是长得很好看的啊。我们当时带宝儿去看医生时……他也只是说,这孩子可能是后天慢慢发展出的畸形嘛。”

  “爸、爸爸?”宝儿趴在走廊上,声音里带着哭腔。“疼……”

  丈夫头也没回。

  “干什么?妈妈只用了那种力气而已,你就动不了吗?到我脚边来。”

  “动,动得了,”宝儿一激灵,马上撑起身,在地上一点一点地爬向了父亲,和被父亲堵在门口的母亲。“爸爸,我过来了……”

  波西米亚看着地上那个沙沙作响,越来越近的东西,只想把胃液、眼泪和冷汗一起全倒出来。

  她想起来了,她的育婴手记停止在了宝儿两三岁的时候;而从宝儿两三岁的照片上,就能看出她头部开始膨胀了。畸形可能会造成危险,他们每个月当然都得往医院跑;在确认宝儿的身体情况之前,她带着孩子逃离的希望,自然就又渺茫了一分。

  只要宝儿能健康平安,波西米亚哪怕要再待十年都能咬牙认了。丈夫将她囚禁了起来,并不殴打虐待她;只是被剥夺了自由罢了,她能够为了女儿忍受的。

  然而随着宝儿的畸形越严重,这孩子心理好像也越发扭曲了。她对父亲近乎无限的崇拜与爱恋,甚至让她连在妈妈低头亲她的时候,都会转头躲开。

  波西米亚不知道自己当初是为了什么才忍下来的。

  不管她走到哪里,宝儿都会悄悄地跟着她;不远不近,五六步的距离,女儿就站在阴影里,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她在一楼走廊时,会发现宝儿坐在沙发上正扭头看她;她在书房里时,宝儿就无声无息地站在书桌前。

  波西米亚又想起了他们相册里的照片。

  不必监视妈妈时,只要有一点点机会,宝儿都要黏着丈夫。她稍大一点之后,几乎每一张照片里都是挂在她父亲身上的,仿佛恨不得把自己揉进他身体中,还嫌不够一样。

  “她……她到底是什么东西,”她慢慢地吸了口气,一时间几乎站不稳:“有一次你吃完早饭以后,我看见……她从池子里拿出你的碗,把脸埋进去,一圈又一圈地舔……”

  连丈夫也回头看了宝儿一眼,往后退了半步。

  她几乎想不到,在宝儿露出了如此面容之后,自己对另外两个孩子是什么心情了。对于这一个已经荒腔走板的家庭来说,另外两个孩子只不过是尽量让母亲留下来的一点点筹码罢了。

  “她……她弟弟和妹妹呢?他们在哪里?”

  “噢对了,你之前照的相,想让我洗出来的。”他没回答,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东西。

  在门上玻璃透进来的月光下,他举起那小东西,示意了一下。“这是胶卷。你估计不知道,没有电的话,我在暗房里是洗不出照片的……所以我刚才根本没在洗照片。你想看看自己拍了什么东西的话,不妨在这胶卷上看好了。”

  她拍了什么来着……?

  噢,对了,她今晚确实拍了一张客厅的门口。那时她感觉客厅门口的地方,不知怎么回事有些异样;那时走廊一头亮着光,客厅门内黑漆漆的……

  她在月光里,打开了胶卷。不知道是外头月色尤其明亮,还是她的视力太好了;她居然看清楚了胶卷上形成的阴影。不如说,洗成照片的话,反而不如胶卷的形式更能让她看明白异样在哪里。

  ……走廊一头亮着光,客厅门内却黑漆漆的。横平竖直的黑影,侵吞了客厅内部。

  光源从外头斜照进去的时候,那么客厅的门框,也理应向门内投出一条倾斜的影子才对。但是她照下来的照片上,黑影平平整整地躺在两个门框之间,将光亮和黑暗笔直地切分开来了。

  也就是说,在客厅门框之间,一直挡着什么东西……?

  波西米亚扔掉了胶卷,站直身体,一眼也不看旁边的丈夫,梦游一样进了走廊。

  如今没了光之后,她反而看见了。两只金属笼子,表面平平整整、线条光滑笔直,并排挡在客厅门口。

  两个体型更小的黑影子,一声不吭地坐在笼子里,仿佛被人捉起来的猴子。他们只在有人接近时稍微动几下;见她走近了,其中一个稍大点的影子,忽然坐起来握住了笼子栏杆,冲她嘶哑地叫了一声:“……妈妈。”

  白天他们被关在笼子里,晚上换成自己被锁起来。

  如果她真的有机会能逃走,她从楼梯上下来、往大门口跑的时候,就肯定会看见这两个并排堵在客厅口的笼子——笼子里的是她的孩子,那两个没有帮丈夫监视自己的孩子,还那么小。

  “如果你仍然像以前一样好好地爱我,所有这一切本来都不必发生的。我不至于把你锁起来,不至于让你怀孕生下宝儿,不至于把他们关进笼子里。”丈夫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轻轻抚摸着她的脖子,低声说:“说起来,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啊。你的爱消逝得太快了,全是因为你,我们一家人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针似的,一根根扎进了波西米亚的神经里。

  “现在,你要怎么办呢?”他哑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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