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亚瑟·唐纳德（二）
细雨洁澈，晚来风急。
透过雨滴，仿佛能看到整个被缩小的明斯特晚景。
亚瑟·唐纳德撑伞漫步在雨季的街道上，不时压压礼帽以免被风卷跑。
下班时间，中央区熙熙攘攘，今天白天又下过一场大雨，好在明斯特拥有出色的排水系统，无论人行道还是马车道，积水情况都不严重，只是比往日更滑了些。
总督走在熟悉的下班路上，来到了那家他再熟悉不过的甜品店。尽管是雨季，这家店门前却仍是排起长队。
生意比前些年可是好太多了。呵呵，现在都要排队了……
唐纳德笑了笑，默默排在队伍最后，下压礼帽，低下眼脸，耐心等待起来。
“西迪夫人，这么巧，您也来了呀！就算是雨季，但是一见到您呀，连心情都会好上不少！”
“亲爱的罗兰夫人，您也是呢，祝您复苏节快乐，乳鹅一定买好了吧？”
“呵呵，我爱人已经买好了，就等着明天我做给他吃呢。”
“对了，您也是来买这家的新品水果挞？”
“是呢！听说还限量，晚了都排不到啦，不过刚才我看到好像还有不少。”
“那可真是太好了，您知道吗，我家孩子还要我再买一份芝士蛋糕，可上周我才带他去看过牙医！”
新品水果挞么，好吃吗？
希望我不会太晚，给佐伊也买一份吧。
亚瑟·唐纳德聆听着小雨声、街上的熙攘声和市民互相问候的祝福，他就这样沉浸在明斯特的烟火气中，排着队，不时朝前走两步，心情平静，如一名普通的工薪阶层。
他已不是队伍末尾，早有纷至沓来的顾客排在他后面，唐纳德虽然没有回头，但隐约判断自己后方可能排着一家三口，至少带了一个小孩子。
因为那个童声酥酥糯糯，非常悦耳，连唐纳德的心情都不由得好了几分，只是碍于绅士做派与风度，不便回头满足突然的好奇心。
“姐姐姐姐~我们买完点心，要去接哥哥下班吗？他看到我们会很开心吧？”
“米娅，你哥他…可能早就下班了吧。”
“下班了吗？可是哥哥不在家呀~”
“你哥可忙呢，不如说上班才是他清闲的时候，这会指不定在哪呢。”
“诶，是这样吗？”
这时一个浑厚的男声插话说道：“呵呵，小天使，你哥平时那是能旷工就旷工，连自己的公司都懒得去。”
“为什么呀叔~”
“因为他总想陪你呀，米娅。”
呵呵，一个男人带着两个女孩子来买甜点吗？
听起来还有一个顾家的哥哥，真是幸福的一家。
唐纳德微微笑着，比起前面两位妇人的家长里短，他对自己后面的谈话更感兴趣。
“叔，婶婶下午为什么在给鸭子拔毛呢？”
“米娅，那是鹅哦，就是绘本上那个。”
“诶~~那为什么要给鹅鹅拔毛？还有呀，婶婶为什么拔完鹅鹅的毛，就不让米娅待在厨房了呢？”
“因为你婶还要给它放血呢，唰唰的，唔嗯——”
“你这张嘴除了吃还能不能干点别的？求你说点拟人的话行吗？！”
“唔……呼、呼。你跳起来捂我嘴干什么，大庭广众的像什么样子？而且我这不是给米娅普及点生活常识吗？难道你要让我对小孩子撒谎？？”
“你懂不懂什么叫适龄？你带过孩子吗？！”
“废话，你不知道我带没带过吗，我这么多年就带出一个你！哦对了，您还真别说，您和米娅差不多大的时候，放血的时候连动脉在哪都不用我教！嘿，瞧您可真是天纵奇才，什么都能往基因里刻！”
“我迟早把你这张嘴缝起来……米娅能和我比吗？？”
唐纳德忽然咽了口唾沫，不太想继续听了。
这家的情况，听着多少有点复杂，连家庭关系和辈分他都搞不清楚……
呃，他们平时的生活，倒是听着挺热闹的。
放血…给鹅吗？
又不太像，一般复苏节前宰鹅放血，也不一定非要找准动脉吧？
也可能是我不下厨吧，或许我家里的佣人们宰鹅也是这样……
算了，不听了。
……
亚瑟·唐纳德回到自己的宅邸，一位佣人立刻迎上，恭敬接过总督脱下的外衣。
当另一名佣人打算替总督收起他手中的牛皮购物袋时，总督摇了摇头。
“我自己拿着就行。”
“是，总督大人。”
唐纳德点点头，穿过走廊，来到明亮温暖的客厅。
等候多时的管家优雅行礼问候道：“总督大人，您工作辛苦了。晚餐已准备好，另外今天白天有几位贵客邀请您周末去共进下午茶，铁路运输厅的那位——”
“工作和社交的事等一会再说。”
总督摆摆手打断了管家的汇报，环顾复式宅邸，却发现无论是二层还是三层，都没有见到那个往常自己一下班就迫不及待提裙小跑下来的人影。
“佐伊呢？”
“总督大人，夫人刚沐浴完，或许是正在烘干头发吧。”
但管家话音还没落，熟悉的轻快脚步声立刻响起——只见一位身着居家长裙的成熟美妇人在二层走廊望了一眼，便立刻像个孩子般惊喜地小跑起来，跑下铺有红毯的楼梯。
“亚瑟~”
总督的目光落到那成熟倩影身上，瞬间，他的眼中再无治安厅总督的威严，仅剩温柔与些许埋怨。
美妇人下楼梯时宛如急不可待的孩童，险些被裙摆般绊了一下，而唐纳德见状立马快步迎到楼梯前，一颗跃动五十多年的心脏几乎吊到嗓子眼。
而美妇人对他缠绵一笑，还剩几级台阶，她索性张开双臂开心地一蹦，接着便拥入男人那令她安心的怀抱，紧紧贴上他的胸膛。
“小心点，佐伊，亲爱的。”稳稳接住爱人的唐纳德，故作严肃地教训道，“怎么能做这么危险的动作？”
“嘻嘻，我想早一秒抱到你嘛，反正你肯定会接住我的。”
总督夫人佐伊·唐纳德被抱在怀里，她双脚腾空，索性把拖鞋也甩到一边，双臂环上唐纳德的脖子——这样他就没法把自己放下来了。
“你头发还湿着呢，雨季容易受凉感冒，你的身体……总之必须多注意这些生活细节。”
“我刚刚洗完澡嘛~对啦，你闻闻我香不香？你猜猜我喷了什么呀？”
“当然了，是新款的香水吗？好像是薰衣草的味道。”
“嗯，对呢，亚瑟你的鼻子可真灵！这是炼金教会新研制的香水哦，科莱丽娅夫人给了我一些，据说是某种魔药的副产物呢~”
“那我过几天去教会问一下，给你买回来几瓶。”
“会很麻烦吗，亚瑟？”
“怎么会呢，你喜欢的我无论如何都买给你。”
总督的笑眼温柔，他小心地把妻子缓缓放下，让她赤裸的双足踩到自己的脚背上，随后拿起牛皮纸袋，取出刚才排队买的甜品。
“我买回来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吃不腻这个。”
总督宠溺地说道，随后解开包裹纸盒的彩色丝绸袋，盒中是三枚奶油甜甜圈。
“谢谢你~亲爱的，排了很久的队吗，累不累？”
“不累的，听市民们聊天，很快就排到了。”唐纳德笑了笑，“还有水果挞，大家都是慕名来买这个新品的，反而没什么人买甜甜圈。”
“可我就爱吃这个嘛，这是我们美好的回忆呀！嗯……那我们一会也尝尝水果挞。不过真是的，他们生意变得这么好，买甜甜圈都要排队了~”
生意好是好事，唐纳德却没有说出这句话。
他和佐伊结婚已二十余年了，以前自己还是小职员的时候，家里没什么钱，过不上现在这般优渥的生活，而佐伊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她出去工作补贴家用。
当然，唐纳德对她的爱和愧疚，同样不允许。
佐伊曾流产过一次，从此再也不能生育，本就体弱多病的她，又因此落下无法医治的病根，身体越发孱弱。
可她却从未因自己的健康而难过，一次都没有。只是时常在夜里无声哭泣，因为她再也无法为爱人诞下他们爱情的结晶，而唐纳德为了她的身体，总是在勉强自己。
但是唐纳德不在乎传承或子嗣，他并非名门望族，他只在乎的只有眼前的女人，和能给予佐伊幸福的一切。
比如雷亚，比如权力。
可那时的亚瑟·唐纳德籍籍无名，只是市政厅位卑言轻的一名职员，月薪不过450雷亚，去掉房租、买药和种种必须开支，每月所剩无几。
哪怕唐纳德连午餐都只是躲起来啃黑面包，几乎从不把钱花在自己身上，更不去酒吧等地方消费，但他仍然给不了佐伊太多，连中产阶级的生活都给不了她。
他能给的和他想给的，两者之间隔着天堑般的鸿沟。
还有一次次满怀期望却始终无谓的治疗，一份份高昂的费用清单，却买不回爱人健康的身体——佐伊的身体状况依然不见好转，她时而脸色惨白如纸，难以呼吸，病根可能会让她下一秒就昏厥，每个冬季，她一定会重病至少一场，能挺过去都万分不易……
就是这样清贫而艰难的生活，他们始终相依相爱至今，感情从未冷却半分。
那时候，年轻的唐纳德总会在下班后去买这个奶油甜甜圈给他的佐伊——这是他为数不多能给的宽慰，他知道佐伊比自己还要节俭，还会偷偷瞒着自己，画一些速写去贴补家用。
她是如此坚强的女人，甚至连病发时她都会强行忍耐下去，只为了让唐纳德不要太担心，不要再带自己去治疗了。
因为佐伊想存些钱给丈夫换一身新的西服，那套西服他都穿了三年多了。
发薪日时，唐纳德还会带一束玫瑰花回家，虽然总是不那么艳丽了，绽放不了几天就要枯萎，但每一次她都开心不已，笑起来比花还要动人。
每次用过简单的晚饭后，佐伊都会把甜甜圈分给他一半，可唐纳德总说自己和店主关系不错，已经尝过了。
他不舍得吃，找着幼稚的借口，只是想把所有好东西全都留给她。
而她清楚他在说谎，日复一日诉说最真挚的谎言，每一句都是满溢的爱恋。
后来，唐纳德凭借能力和机缘、站队和判断，再加上必要的野心和谋划而不断升职——房子越来越大，房租越来越高昂，但他能给佐伊的也越来越多。
他们再也不缺钱了，唐纳德是市政厅的总督，明斯特最有权力的几人之一。
人能相信的，唯有自己的思考和双手。
他手中的权柄愈发庞大，但这双手仍然会在下班后，带一盒甜甜圈和一束不太新鲜的玫瑰花回家。
可是她的病依旧无法治愈，连帕德花园的医生和教会的药剂都束手无策，好在唐纳德如今已能给她优渥的生活，在精心调理和营养补充下，佐伊的身体比过去总算是好了一些；
但佐伊依旧孱弱，甚至不能在天凉时出门。就算能出门散步，本就体弱多病的她也没有太多力气。
是佐伊的病根，却是唐纳德心中的死结，一日治不好，他便一日放不下。
他已不再信任医术了。
人能相信的，唯有自己的思考和双手。
唐纳德深深望着他的挚爱，佐伊已经拿起一枚甜甜圈，随后掰下一小块含到嘴里慢慢品尝。
“还是那个味道呢，真好~”
她的笑容比蜜糖还甜。
“还有这个。”
唐纳德从牛皮袋中拿出一束精心修剪过的、花瓣还沾有雨露的玫瑰，对她微笑道：“明天是复苏节，今天有奖金，所以我照例买回来了。”
佐伊的眼里落满星光，她嗔怪而含羞地接过玫瑰捧在身前，眨眨眼，似是怕雨水从眼角流下。
“你饿了吗……亚瑟？”
“饿了。”
“中午有好好吃饭吗？”
“有的。”
“你又撒谎呢，为什么不吃呢？”
“今天是节前最后一个工作日，有些忙，也在办公室想了很多事情。”
“厨师做了很多好吃的，我也做了一份蔬菜汤给你。”
“有切成大块的马铃薯吗，就像你以前总做的那样？”
“嘻嘻，那当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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