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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大鹏金翅(1)


阿南将面前的茶一口喝完,道:“别磨磨蹭蹭啦,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如今是月底,马上月初,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就要发作,这次咱们一定要赶在阵法发动之前,将里面的母玉给取出来,免得你身上的子玉再被呼应碎裂,又毁一条经脉。”

        “嗯。”朱聿恒应了,想起一件事,又道,“梁家三人不知在矿道中躲到了何处,至今未搜索到。不过盯着梁鹭的人确定,他们尚未联系上。”

        “是我大意了,不过最终能让傅准带我入阵,还是全靠他们动了手脚。”阿南心有余悸,又有些庆幸,“幸好你没有第一时间去抓梁鹭,不然最后的线索也没了。”

        “目前她在月牙泉一切如常,只等好戏开场了。”

        “那就好。”阿南思索着,皱眉道:“我总觉得,这案子的前因后果都已经有了,只是……还差一点点碎片未曾拼凑上,是什么呢?”

        “我知道是什么。”朱聿恒仿佛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从旁边取来两份文书,递到她面前,道,“正巧,我过来便是要拿这个给你看的。”

        阿南拿过来,翻开第一份一看,当即皱起眉头:“这是……数十年来北元对我朝的用兵记录?”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示意她详细查看里面的内容。

        阿南笑吟吟地将手按在上面,那双亮亮的眼睛望着他,问:“这种军机要事,让我这样的女匪看,合适吗?”

        “谁说你是女匪了。”朱聿恒在椅背上又加了个垫子,让她舒服靠着好好看,“你现在坐镇朝廷破阵小队第一把交椅。”

        “那也得等我把傅准先给扇下去,才能坐头把椅。”阿南开着玩笑,歪在椅中摊开第二份文书,却见是二十多年前顺天周边一个小卫所的旧录,诧异地挑了挑眉:“杨树沟卫所……百户马允知,副手卓寿?”

        朱聿恒点头:“二十三年前,二月,你对照看看。”

        阿南将两份文书一起翻到二十三年前的二月份,看了一眼,便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呆了片刻,她猛抬头看向朱聿恒,气息都有些不稳:“二十三年前二月,北元退避于王庭,并未有任何流兵在外,而……杨树沟卫所,歼敌百余人,马允知因此荣升,副手卓寿擢拔为百户?”

        朱聿恒点头:“所以,一切前因后果,都清楚了。”

        阿南只觉得脑中风声呼啸,望着这份二十三年前的档案,她既愤怒又激动,脸色都变了。

        朱聿恒铺开一张素笺,提笔道:“来,咱们将此案再从头到尾理一遍吧。”

        他走笔如飞,在纸上写下本案的两个表相——卓寿与王女之死。

        同一时间、同一场雨、分隔于敦煌南北。

        都在诡异的雷火之下全身起火,被焚烧而死。

        关窍基本通了,阿南将档案扣在桌上,掰着手指道:“先把卓寿的线索理出来。”

        两人商议着,在纸上一一列下:

        其一,二十三年前,卓寿与马允知同在小卫所,马允知高升,卓寿得子。

        其二,二十年来卓寿与马允知素不往来,似各有成见。

        其三,苗永望临死之前,曾寄信诅咒卓寿暴亡,很可能提到天雷之说。

        其四,卓寿运送草料到矿场,因公而来,却独自先行离去。

        其五,知晓他离去内情的刘五,因为撞破唐月娘私情,疑似被杀。

        阿南与他看着整理出来的线索,露出释然表情:“现在看来,卓寿之死的疑问都已经有了答案,接下来,就是北元王女的事儿了。”

        朱聿恒照例在纸上列出疑点——

        其一,一直梦见自己死于火焚的王女,果然死于火下。

        其二,天雷穿透雨伞,劈中咽喉起火,火又从伞下冒出。

        其三,侍女跳河而死后,属于北元王族的金翅鸟首饰出现于干涸水道中。

        其四,梁家忽然认祖归宗的女儿,竟遵循北元风俗。

        其五,王女死后,北元立即得到风声,以侍女书信为凭,前来兴师问罪。

        五条疑点,朱聿恒在纸上一条条列出,阿南一条条看着。等到他收笔之际,抬头与她相望恍然。

        如电光火石,洞明照彻,从顺天到敦煌一路憋着的谜团终于都有了答案,两人不觉都露出笑意,轻出了一口气。

        “看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阿南的手抚过纸上尚未干的墨迹,点在卓寿与王女之上,道,“现在就等着他们落网了。”

        “别担心,他有金蝉脱壳之计,我们也有引蛇出洞之法。”朱聿恒搁下笔,沉声道,“只要恶人敢兴风作浪,就决计无法逃脱!”

        圣上西巡,马允知千盼万盼,一朝梦想成真,圣驾居然真的降临了敦煌,他自然欣喜若狂。

        正在忙得脚打后脑勺之际,另一个喜讯又到来——圣上决定前往千佛洞祈福,途经月牙泉,要那边做好接驾准备。

        马允知派人一路打马狂奔到月牙泉,吩咐阁内做好准备。

        鹤儿忙忙给梁鹭梳妆打扮,激动得手都在颤抖:“哎呀哎呀,这可是要面圣啊!梁鹭姐你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是多大啊?你怎么都不紧张呢?不瞒你说,我除了马将军之外,只见过村长呢!”

        再想了想,她又掩嘴笑了出来:“哎不对,上次那位提督大人,虽然大家都不敢说,可私下都在传说是皇太孙殿下。哎那个气度,那个模样,无论哪个姑娘看见都会心折呀!”

        梁鹭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抬手掠了掠鬓边的发丝,随口道:“不过是个略好些的男人而已,这世上也有人不屑嫁给他的。”

        鹤儿咋舌道:“罪过罪过,谁会这么想不开啊?”

        梁鹭笑了笑,没再说话,垂眼一只一只给自己套上臂钏。

        鹤儿蹲下去,替她将衣带丝绦系成三连九环万字结。

        “鹤儿……”她忽然听到梁鹭低若不闻的声音,便抬头看她,“啊?”了一声。

        梁鹭垂下眼睫没有看她,手上臂钏跳脱铿然有声,几乎要掩去了她的声音:“你去敦煌城里,替我买半斤糖渍梅子。”

        鹤儿呆了呆:“现在?”

        “对,现在。我跳完舞想吃。”

        “可……可我还想偷偷看看圣上长什么样呢!”鹤儿迟疑道,“再说了,梁鹭姐你上石莲跳舞,我不得帮忙吗……”

        “有什么好帮的。”梁鹭冷着脸道,“快去,等会儿要是没有梅子,我叫马将军把你发卖到军中去!”

        鹤儿吓得慌忙起身,套上件厚衣服,直奔敦煌城。

        皇帝移驾声势浩大,阿南也盛装打扮漂漂亮亮,一身孔雀蓝的锦缎配白狐裘,浓密的头发以青鸾金环束成三鬟望仙髻,明艳生辉。

        她与诸葛嘉等人一起,在队伍前头一里处骑马先行,引领圣驾前往月牙泉。

        茫茫荒野中只有一条路沿着龙勒水前行,连通敦煌与月牙泉。路上行人都被拦在远远道旁,阿南一眼便看见了骑着头大青驴候在道旁的鹤儿。

        “鹤儿?你怎么在这儿?”阿南远远问她。

        鹤儿忙道:“我替鹭姐买糖渍梅子去。”

        “喔……”阿南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那她身边不是没人了?跳舞的事儿谁帮她准备?”

        “我已经帮鹭姐打扮好了,跳舞的事我也帮不上忙。”

        “是吗?那我去瞧瞧她今天是不是特别漂亮。”阿南笑嘻嘻的,仿佛完全不知道她在紧张些什么,“敦煌水桥边那家果子铺有糖渍梅子,味道不错,你去买吧,梁鹭保准喜欢。”

        鹤儿忙不迭点头,而阿南拨马回道,朝廖素亭一笑:“看来,今天会有一场精彩的表演啊。”

        月牙泉还与他们上次来时一般,宁谧而恬静地躺在沙丘之中。岸边垂柳已经落尽了树叶,显得这冬日更为萧瑟。

        见他们到来,马允知赶紧迎上来。

        皇帝此次微服简从,只带二三百人马,在鼓乐马蹄声中,御驾徐行至月牙泉前。

        碧波粼粼的月牙泉中,梁鹭早已立于石莲之上,彩衣飘摇招展,容光艳丽逼人。莲花随风旋转,她腰肢柔韧纤细,越显动人。

        行道旁人群肃立,静候圣驾。

        车驾在人群之前停下,陈设好蟠龙金漆凳,宫女卷起车帘,大太监高壑忙疾步趋往车前,将圣上从御驾上搀扶下来。

        在外从简,皇帝只穿了明黄团龙便服。他身材矫健高大,自马车上跨下,观看面前的月牙泉与月牙阁,在人群的簇拥中手抚髭须,点头赞叹。

        马允知回头赶紧朝月牙泉上暗暗招手。

        水面上涟漪荡开,飘摇的石莲自丛丛菖蒲中转出,莲花上的梁鹭手持绢制莲花而立,周身彩带飘曳,浑如壁画中的散花仙子。

        皇帝目光微眯,颔首之际,脸上也露出了笑模样。

        见圣上满意,高壑对马允知笑道:“马大人这安排可真不错,还没到千佛洞,先来了个莲台飞天。”

        见圣上目光驻留在泉上,旁边的鼓乐顿时一变,大有丝路异国的辉煌宏阔之风。

        梁鹭腰肢款摆,在莲台上随乐声左旋右转,急转如风。她这身下的莲花浮在水面之上,本是浮浅之物,可无论莲台如何旋转起伏,她的身姿始终不离莲房,那原本难于立足的无序转动,只更增添了她的袅娜风姿。

        岸上随扈军队众多,月牙泉边逢迎守候的也有数百人,但所有目光定在她的身上,一时都如痴如醉,神为之夺。

        唯有阿南的目光冷静地审视她的周身,时刻关注她的举动。

        在激繁管弦之中,梁鹭一个后仰下腰,以膝盖为支撑,手托莲花,整条脊背几乎贴着水面转过。鬓边金花在月牙泉上下交映,闪耀出灿烂光彩,照得她面容皎洁如月,神采更盛。

        这个完全不可能的动作,让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喝彩连连。

        廖素亭咋舌不已:“这、这可太神了,仅靠双足支撑,如何能维持后倾至水面的平衡点?无论如何,人在后仰之际,必须要以双手支撑,才能稳住身体呀!”

        阿南笑道:“也不是不行,如果她的脚下有借力的话。”

        廖素亭的目光移向梁鹭的足部,只见她足尖似卡在石莲的一处凸起中,但那块凸起并不大,浮石又质地疏松,不知要如何借力。

        阿南贴近他的耳畔,轻声说:“莲房处有另一个人,紧紧抓住了她的脚,因此她才能这般自如地做出种种不符常理的危险动作。”

        廖素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只要下盘稳住,上身自然可以自由倾斜!”

        “咱们第一次过来时,她跳的舞可没有这般险难的动作。”阿南笑道,“你猜猜,她改变了编排,特意跳这般复杂、只有两人配合才能跳的舞蹈,是为什么?”

        廖素亭自然不知,而阿南微微笑着,声音低得几乎消失在乐声中:“你看,这不就名正言顺,带了个人进来了吗?”

        乐曲到了最终部分,鼓乐催得如骤雨般急促,梁鹭在旋舞,脚下莲花亦在水中飞旋,荡开层层涟漪,波光飞溅。

        管弦繁急处,骤然翻出最高音。梁鹭手中的绢制莲花在水风中化为漫天花雨。月牙泉上乐音顿收静寂,零落花瓣中水上石莲的旋转也渐缓,一曲终了,只剩袅袅余音。

        “好!”素来不喜歌舞的皇帝,破天荒抚掌喝彩。

        马允知又惊又喜,忙示意梁鹭行礼。

        护卫谨慎地隔开皇帝与月牙泉的距离。梁鹭大方从容,虽然靠岸了,也并未上去,只遥遥隔着护卫人群,在石莲上向着皇帝盈盈下拜,笑靥如花。

        皇帝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并未说什么,转身便带人进了月牙阁内。

        马允知本打算让梁鹭跟上伺候,但皇帝周围重兵护卫,哪有他安排的份,只能丧气地挥挥手,示意梁鹭先退到一边。

        而梁鹭也不着急,划着石莲便进入了菖蒲枯萎的岸边。

        月牙阁早已清理完毕,一番彻查确定无虞后,皇帝在众护卫的簇拥下踏入阁内,略事休整,准备出发前往千佛洞参拜。

        虽只稍息片刻,但迎驾哪敢马虎。阁中早已备下雁荡毛峰,设好团龙锦褥,熏上了软丝沉香。

        皇帝在阁中坐定,啜了一口茶,抬眼看见面前那扇九天飞龙云母屏风,不觉来了兴致,站起身走到屏风面前站定,端详上面以五色云母拼合的飞龙与祥云,龙颜大悦:“这屏风,颇具匠心啊!”

        人群中的马允知听到此话,顿时喜不自胜。

        皇帝目光在夭矫的龙身与飘飞的云朵上掠过,待看见龙头之时,脸色不由一沉:“这怎么回事?”

        马允知赶紧躬身往前凑,恭谨道:“敦煌游击将军马允知参见陛下!”

        皇帝沉声问:“你这屏风上的龙,有眼无珠,是何用意?”

        “启禀圣上,此龙乃天造地设,由云母矿脉中天然生成。臣等将它自地下请出之时,众人都说此等灵物乃天生祥瑞,怕是凡间留不住,要化为飞龙而去。”马允知眉飞色舞,将这一番话说得跟真的似的,“是以,匠人们细心雕琢其形,却不敢添之以神,更不敢点画龙睛。如今陛下御驾至此,敦煌子民无不欢欣鼓舞,想必只有陛下御笔为这条云龙点睛,以浩荡天恩镇压龙气,钦定它长驻龙勒水,才能佑我一方子民永享盛世太平!”

        这一番马屁,结合这十二扇通天彻地云龙屏风的精彩神妙,拍得皇帝舒坦不已,捻须点头:“看来这条天生地养的云龙,就等着点睛了?好,拿笔来!”

        见自己的奉承正到妙处,马允知欣喜若狂,赶紧恭恭敬敬地跪下,山呼行礼:“请陛下点睛!”

        大太监高壑亲自捧砚,以斗笔饱蘸浓墨,将它交到皇帝手中。

        皇帝接过斗笔,走到云龙之前,看向那鸡蛋大小的眼珠。

        此时龙眼尚是灰白色,为了便于上色,打磨成了粗粝的起砂质感,只待这一笔浓墨下去,整条龙身焕发神采,成为一条完整的祥龙。

        皇帝背对着他们,提笔顿了片刻,似在酝酿画意,随即,他的笔不假思索地下落,点向那颗龙眼。

        他笔势极为有力,转瞬间便落向屏风,浓墨点在龙眼之上。

        就在墨水触到灰白眼球的那一刻,只听得嗤嗤声骤然响起,龙眼猛地喷出炽热烈焰,随即,整条云龙就如被点燃了引线,火光迅速蔓延,整扇云母屏风喷射出烈火浓烟,瞬间笼罩住了站在屏风前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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