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6 把咱叔送回原籍
在医院的日子,不管对病人,还是对陪护的家属来说,都是漫长的。
尤其是老歪,他虽然身有残疾,但除了脚部有点小障碍之外,其他的身体条件相当好。
在他的记忆当中,除了年轻时候翻了马车被砸断脚,住过院之外,他再也没有生病住院过。
也许是条件不允许,生不起病,才让他不生病不住院的。
在原籍潘家庄的时候,因为他是个光棍,光棍是没资格生病的,而且那时候他年轻。
后来坐山招夫,到了梁家河。
一个坐山招夫的人,那就更没资格生病,更没资格住院了。
他是37年生人,比大仓娘大两岁,今年69了。
也就是说,在他69年的人生当中,他唯一的住院经历就是因伤入院,还不是因为自身生病。
这次中风,算是他第二次住院,也是他人生第一次因病入院。
只是想不到,一旦住院,就是大病。
除了内心的焦虑,万念俱灰,老歪同志还有对住院的完全不适应。
他右边半边身子完全不能动,整个身体就软了。
躺在病床上,吃喝拉撒全都需要别人来服侍,他自已什么都做不了。
用老歪自己的话来说:“这样半死不活的动不了,跟个死人有什么区别,还不如直接死了呢!”
当然,身为一个坐山招夫者,在继子、儿媳们面前说这话,有点恃宠而骄的味道。
坐山招夫的人,哪有资格说这些带有赌气味道的话啊。
只不过就是因为孩子们照顾得太贴心,老歪有些没摆正自己的位置。
脱口把怨天尤人的心里话说出来了而已。
说完了自己也是后悔。
自己的病也不是谁给安上的,你说那些丧气话干什么?
他当然听说过有的人半身不遂了,在医院的时候躺在病床上连摔带砸的发脾气。
那是因为他本来一个好好的人,突然半边身子不能动了,心里烦躁绝望才这样发作的。
可人家那是面对亲生的子女啊。
自己面前这些孩子,跟自己可是半点血缘关系没有,即使自己心里再痛苦再绝望,那也没有发泄的资格。
老歪刚入院的时候,嘴歪得很厉害,说话呜呜囔囔不大清楚。
治疗几天之后,嘴歪得没那么厉害了,说话也没什么障碍了。
医生说,没栓着舌头,所以不大影响说话。
可是,他渐渐能够正常说话了,话却是越来越少。
心事越来越重。
孩子们你来了,我回去了,走马灯一样轮换。
二仓和云丽轮换得最为频繁,几乎隔一天就要回来待上二十四小时。
三仓和小四在沪海,来一趟很远,来一次就在病床前伺候两三天才走。
三仓的孩子上幼儿园了,家里又有柳妈妈,所以他媳妇萍萍也过来伺候。
小羊的孩子才几个月大,离开妈妈时间长了就会哭。
她只好飞过来在病床前伺候了一天,傍晚时候又匆匆去市里坐飞机回沪海。
而病床前常住沙家浜的,就是大仓。
自从老歪发病,大仓从沪海飞回来,来到医院之后,他再没有离开医院一步。
不管弟弟和弟媳妇们谁过来伺候,大哥始终是待在病房陪伴继父的人。
这间病房里有两张陪护床,病床在中间,两侧一边一张陪护床。
靠里边这张陪护床,是大仓的专用床位。
哪个弟弟和弟媳妇过来了,他们给继父擦屎接尿,给继父擦洗身体,给他喂饭,大哥就躺在他自己的床上,事不关己,半睡半醒状。
偶然病房里没有别人,看到继父有什么需要的样子,大仓就奋然而起,亲自服侍俺叔。
病房里第二常住的,就是英子。
继父发病她赶过来之后,只是中间回了一趟沪海,安排了家中孩子们和保姆,以及去单位处理一下工作。
然后再回来东昌人民医院,就跟大哥一样,一直住在医院。
累了就挤在大哥那张床上睡一会儿。
二三四仓的媳妇,虽然在伺候继父的时候完全的尽力,但毕竟是年轻媳妇。
伺候的又是公公,擦屎接尿的,总会多少有些尴尬不自然。
完全自然,丝毫不尴尬的,只有英子。
因为她不仅是老大媳妇,还是家里唯一的闺女。
从她被老梁家收养的第二年开始,继父就来到家中,那年她七岁。
是继父和母亲把她抚养长大的。
继父在她心中,早已跟自己的亲生父亲没什么区别。
现在继父老了,病了,伺候起来怎么可能有尴尬和不自然的感觉呢!
老歪住院十天了,到现在为止,大仓娘还不知情。
本来,她人在沪海,其实一直挂挂着家里那里歪呀歪呀的老东西。
几乎每天晚上,她都要往家里打个电话。
乱七八糟地唠一会儿,呵斥老歪几句,要求他在不是周未,二仓三口人不回来的时候,多给自己做点好吃的。
可是,就在十天前,她往家打电话的习惯被迫终止了。
因为老大给她打电话,问母亲今天有没有往家打电话?
大仓娘感觉奇怪:“今天没打啊,怎么啦?”
“我就是问问,您打也白打,没有在家的。”老大说:
“俺叔今天给我打电话,让我在县医院给他找找熟人。
俺二大爷病了,在县医院住院,二大娘崴着脚了,没法去医院伺候。
俺叔就过去了。”
“哦——你二大爷什么病?”
“嗨,老年病,就是血压高,头晕,没什么大毛病。”
“那打打针就好了。”大仓娘说:
“你这几天要是回去的话,就顺便过去医院看看你二大爷。
我在这边看孩子,也没法去医院看他。
你让你叔跟你二大爷说说啊。”
说到这里大仓娘稍一犹豫:“——你说要是给你叔买个手机的话,他会用不?”
“您说呢?”老大反问。
他很明白母亲的意思。
继父在医院陪护二大爷,母亲就没法跟他联系了。
很明显,母亲一天不给老东西打个电话,听不到他汇报工作,心里就不踏实。
可是,老东西现在实在是没有能力汇报工作了。
要是让母亲知道老东西栓住了,而且一个人在炕前的地面上不知道是不是躺了一夜加一上午?
那母亲就是再坚强的双枪老太婆,也必定急坏了。
也必定会在最短的时间把孩子交给小羊,她立即奔回到老东西的病床边。
然后,所有孩子们就等着母亲的冲天怒火吧!
当然,大仓他们并不是因为无法面对母亲的怒火,而瞒着母亲。
母亲再怎么发火,哪怕挨个孩子暴打一顿,孩子们也老老实实受着。
因为现在确实是,继父就跟其他没人管的留守老人一样,发生了独自在家,突然发病没人知晓的事实。
可是,打一顿,大发雷霆,于事无补。
大仓现在全部的精力,是在考虑继父接下来的问题。
很明显,栓住了的继父现在是既焦虑又绝望。
就他的精神状态,分明是放弃自己了。
虽然他嘴上不说,但大仓猜想,自己的叔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无痛死掉。
一了百了。
其实,对于绝大多数的老人来说,他们并不怕死,怕的是死的过程。
如果得个病,死又死不了,活着又很痛苦,最怕的就是这种活受罪。
比方说,得了严重的血栓,不能自理,就属于那种活受罪。
大仓早就知道自己的叔近些年来见多了得血栓的,他最害怕的就是有一天自己也得了血栓。
现在果然不幸言中。
这就彻底击垮了继父的精神力。
得了血栓的他已经是生无可恋,只盼速死。
就他这种精神状态,对于血栓病人来说是最坏的一种状况。
因为血栓病人最关键的就是病后恢复。
医院治疗,只能让病人血管里的栓子化开,让血管通畅。
但是血栓发病时给病人造成的神经阻断,这个医院是治不了的。
所谓半身不遂,半边身子不能动,不是说得了这种病,不能动的这一侧的手脚功能坏了。
而是因为指挥手脚的神经被阻断了。
就像被打散的部队跟指挥部联系不上一样,大脑无法向患侧的手脚传达命令。
所以看起来,患侧的手脚好像是“枯了”一样。
要想让患侧的手脚动起来,那就要对这一侧的神经通讯进行重建。
这个重建的过程,跟婴儿学习坐住,学习爬行,最后站起来,学着走路,是一样的道理。
就是让大脑跟肢体建立通讯关系,肢体接收到命令以后,通过练习能够慢慢完成大脑发布的命令。
不管是婴儿的蹒跚学步,还是血栓病人的恢复,这个过程当中最关键的就是俩字:“主动”!
比方说,婴儿看到前面不远的玩具,他会努力地爬过去,想抓到玩具。
或者爸爸妈妈在前面呼唤鼓励,让孩子爬过来。
婴儿就会努力地想往前爬。
这就是一个主动的行为。
病人的重建同样如此。
他必须要有强烈的想让自己好起来的决心,出院之后通过坚持不懈的锻炼,才有可能恢复自理能力。
本来继父的病情就比较严重,又有这样的精神状态,就他这状况,以后想练到自理,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正如医生所说:“他以后想自理,几乎是不可能了。”
眼看着继父在医院住了两周,医院对血栓病人的治疗这就要结束了。
该出院了。
但是继父出院之后,何去何从,这是大仓现在面临的重大问题。
就在继父出院的前一天,一直陪在医院的大仓终于破天荒地离开了医院。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等他回来医院,就让一个护士先给照顾着继父。
而他召集现在医院的弟弟和弟媳们,去医院小会议室,要开一个秘密会议。
小羊和三仓现在沪海,于是大哥联系他们,不在场的就输入密码接入电话。
他要弟兄四个加四个媳妇,八个人开一个电话会议。
大哥主持会议,把咱叔目前的情况做了简要总结。
结论就是,咱叔要是保持这种状态,他是再也恢复不了了。
将会是一个完全不能自理的人。
所以,大哥最后拍板:
“我决定了,咱叔出院以后就不要让他回家了。
直接把他送回潘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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