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3章 军气已老
湘军动手,打了戏班班头的耳光。戏子们也纷纷冲到台上,护住班头。
旧时的戏班,班头犹如家长。戏子从小在班头名下拜师学艺,名曰师生,情如父子。他们拳脚功夫相当了得,若与湘军单打独斗,并不一定会输给湘军。
但湘军手里有枪,人多势众,戏子哪敢与他们较真?他们敢怒不敢言,根本不敢还手,只不过是挡在班头面前,替他挨打罢了。
曾国藩在台下,早已怒从心起。他的贴身侍卫李金旸,一向嫉恶如仇,脾气火暴。得到曾国藩命令后,李金旸立即跃上戏台,一把揪住那员湘军哨官,把他摁在地上。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周围的湘军士兵纷纷围了上来。灰暗的灯光下,湘军士兵看不出李金旸的装饰,不知他是何来历。
湘军最为抱团,其招募别有特色。营官负责招募哨官,哨官负责招募队长,队长负责招募士兵。因此,湘军实际上成了一支私兵。
而在实际招募中,湘军上下级军官之间,常常是师生关系。湘军招募士兵,常常以地域为纽带,一营士兵大多为同乡,甚至为同族。
曾国藩虽为统帅,却并不能越过统领指挥营官,自然也就无法越过营官指挥哨官。这就是所谓的“一营之权全付营官,统领不为遥制;一军之权,全付统领,大帅不为遥制”。
统领如果战死或者病故,麾下各营都要解散。营官如果战死,全营同样解散。因此,湘军极为抱团。在战场上,士兵都要拼死保卫主官。士兵都是同乡,军官都是师生,上下团结一心,战斗力相当强悍。
只是,经过历次大战,书生出身的军官大量战死。再加上湘军不断扩军,官兵素质也直线下降。书生军官占比减少,武夫出身的军官比例上升。
譬如鲍超这样的武夫,大字不识几个,因为作战英勇,已经积功至统领,带出了“霆字营”数千人马。
从某种程度上,湘军的组织模式,已经摸到了现代军队的门道。
现代军队的一大特征是条例化,训练有操典,打仗有条令。参谋部门精密制定作战计划,基层军官对照条例规章制度,严格执行计划,最终取得战斗的胜利。
湘军以书生出任军官,书生,或者称之为文官,在湘军中占据着决策地位。曾国藩自己则带着营务处,相当于参谋机关,制定各种规章制度,决定作战方略,交由下级统领、营官执行。
湘军的文化水平和组织水平,都远远超过了同时期的太平军、绿营、八旗。
(然而,湘军的组织模式,最终为淮军和近代军阀所继承。直到国民革命军、红军成立后,湘军组织模式才最终瓦解。)
可如今,大敌当前,湘军面临灭顶之灾。曾国藩忧心忡忡,底下的部队却如此不堪,竟为了一个戏剧节目,对戏子们大打出手。
曾国藩痛心疾首,贴身侍卫李金旸亦是义愤填膺。戏台上的湘军却没认出李金旸的来历,把他围在中央,就要围殴他。
李金旸一身好功夫,左推右挡,把身旁的湘军一一撂倒。湘军自然不甘心,准备了家伙,就要动刀动枪。
李金旸大喝一声:“你们睁大狗眼,看看老子是谁?”
哨官见李金旸肩上缀着“巴图鲁”坎肩,便知他来历不凡,身上必有绝大的战功。他从地下爬起来,喝止住湘军兄弟,举马灯向李金旸照去。
一看到李金旸脸上的大黑痣,再看他的巴图鲁坎肩,再联想到曾国藩驾临龙港的消息,哨官便猜出了他的身份,跪倒在地,说道:“李大哥,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李金旸瞪了他一眼,一脚把他踹倒在地,骂道:“混账东西!大帅也来了,你求大帅饶你吧!”
曾国藩铁青着脸,在赵烈文、刘蓉的陪同下,缓缓向戏台走去。
湘军军纪已坏,曾国藩早有耳闻。只是,令他难过的是,驻军已经知道他要在龙港过夜,仍然如此肆无忌惮。若放在战时,若自己不在龙港,湘军岂不要杀人放火了?
湘军士兵不爱看样板戏,负责跟随戏班的军官也玩忽职守。种种迹象,足以表明湘军暮气已重,不论是军纪还是战斗力,较成军之初已经大为下降。
曾国藩走上戏台。戏台上下的湘军,戏班里的戏子,全都跪了下来。他并没有发飙,而是亲自扶起了戏班里的班头,说道:
“足下,我这班大头兵不懂事,冲撞了戏班,还请你见谅。”
曾国藩亲自过来相扶,这对班主来说,是天大的面子,足以吹嘘一辈子。
他站了起来,慌忙说道:“回大帅的话,湘军兄弟一时玩闹,不是什么大事,谈不上原谅。”
曾国藩瞪了眼脚下的哨官,骂道:“你还愣着什么,还不赶紧磕头认错?”
大帅面前,哨官哪敢不从。他膝行到戏班班长跟前,冬冬冬磕了三个响头,又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说道:“小的一时被猪油蒙了心,万望先生原谅。”
班主的面子得到照顾,就要把哨官扶起来。哨官没有曾国藩的命令,哪敢起来?他偷偷看了眼曾国藩,但见那双三角眼就像毒蛇一样,杀气密布!
曾国藩并不让哨官起来,而是对班主说道:“足下,湘军犯错,我这个主帅也有责任。请足下带着戏班先退下,我要军法处置今晚的元凶。”
班主生怕曾国藩扩大事态,便替哨官说起了好话。哪知曾国藩油盐不进,班主只好作罢。
很快的,营官和押班军官也得到消息,匆匆赶了过来。他们自知有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曾国藩让他们起来回话,听二人报过履历,得知他俩目前都隶属于胡林翼,曾国藩不便发作。
他让湘军全部起身,只留犯错的哨官一人跪在地上,然后厉声问营官道:“依湘军的营规,哨官辱打班主,该当何罪?”
营官不敢袒护部下,只是含糊地说道:“该杖责、停俸。”
曾国藩不依不饶,说道:“杖责多少军棍?停俸几月?”
湘军营规并未对此情形做出明确的规定。好在营官比较机灵,既不敢袒护哨官,也不愿重罚部下,说道:“该杖责二十军棍,停俸两月。”
湘军实行厚饷制度,士兵军饷仅例饷一项,足足是绿营兵的三倍多。战场上若有杀敌、俘敌、缴获,另有巨额奖励;若有战死、战伤等情况,另有巨额的抚恤。
因此,对于当时的湖南人来说,到湘军当兵是一件很赚钱的事。
哨官底下管一百多号人,每日饷银为三钱银子,两个月下来,至少可得十八两银子。
曾国藩略一沉吟,说道:“这样,你从营里取出二十两银子,赔给戏班。这二十两银子,记在这个犯罪的哨官身上,罚完为止。
“至于二十军棍,现在就执行吧。当着湘军士兵的面,你也好好整肃整肃军纪。”
营官得令,不敢不从,当即指挥亲兵,在戏台上执行军法。
那哨官也是个血性男儿,挨了二十军棍,硬是一声没吭。
军法已毕,曾国藩对湘军发表讲话:“诸位兄弟,我们湘军出境迎敌,是为了保护百姓,是为了保护名教,是为了保护湖南。
“刚才那名哨官,与戏班一言不合,就上前打骂。这还是湘军军官吗?与绿营有何区别?与土匪有何区别?
“大敌当前,我们尤其要保持警惕,保持高度戒备。要爱护百姓,争取得到百姓的支持……”
离开戏台,曾国藩的心情相当沉重。他费力演讲,却发现湘军反应并不踊跃,不少士兵神情木然。他当众整顿军纪,却发现士兵们并不以为然,似乎在质疑曾国藩小题大做。
刘蓉见他面色沉重,安慰他道:“今晚之事,大快人心。龙港的驻军,军纪必有改观。”
曾国藩却喟然长叹,望向灰暗的夜空。只见星月稀疏,整个北方一片黑暗,只有东方的夜空着闪烁着一颗明亮的星星。
王气在东面,正是中华帝国皇帝杨烜。曾国藩连叹数声,说道:“湘军军气已老,不足恃矣。大清气数已尽,我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智乎?愚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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