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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三章 我先扎一针


娄家进京的人包括九岁的娄世吉,娄世明的遗孀伍氏和她两岁的儿子,还有娄自时的兄长娄自安和他儿子娄世英。

    先到后面来见孩子们。娄世吉有些文弱,眉眼却带着娄世明的气度,说话不急不缓,李丹很喜欢。

    问他可识字,学什么书?回答说学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和《古今贤文》,如今开始看《春秋》了。

    李丹考问了几句,觉得挺满意,从头上取下支宫绢簪花来给他插上做赏,小家伙喜得蹦蹦跳跳出去找杜竟炫耀了。

    李丹自进门便很惊讶,拿眼偷瞄几次伍氏,她今年刚满二十一岁,话不多,低眉顺眼很是柔顺的样子。

    她家里是宁德那边专做海货生意的,白白净净挺圆润,没想到这年纪做了寡妇,让李丹暗自叹息、心生怜悯。

    他儿子才两岁,明亮的眼睛手脚好动一点不认生,见了李丹便黏在他身上叫爹爹,羞得伍氏满脸通红。

    李丹见了说:“嫂嫂也别害羞,干脆我就认下这义子,也算对得起世明兄在天之灵!”

    说完又问孩子叫什么,伍氏回答只有个小名叫果儿,尚未起大名。李丹想想,他父亲叫世明,便给这孩子起名叫存世。

    “先让他跟着我姓,这样没人敢疑他,等长大了愿意复姓还是继续姓李都随他!”

    说完,又觉得这地方人来人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决定还是寻个长久住处安置他们。

    然后到前面和大家见面,众人上来与李大人见礼。李丹见娄世英这小伙子长得很结实,挺喜欢。

    又听说他善走山路,有个“飞脚罗罗”的绰号,这个罗罗是土人称野猪的,说明这小子不但脚快,而且勇猛。

    和投降以后被拘禁在南昌寺庙里的娄自胜(娄自时之弟)不同,他们父子俩始终不曾依附娄自时作乱,但却因身份受地方上的排挤和骚扰,所以这次李丹也将他父子一并接出来。

    “阿伯,你有手艺就留在商社里做个篾匠头。世英兄弟看着就是个能挣军功的,我这次去辽东打厄古人,让他给我做个护卫如何?”李丹亲密地搂着娄世英的肩膀问他父亲的意见。

    “公子要去辽东?”旁边的陆九吃一惊。

    “不然你以为皇帝为何这么着急找你家公子?”李丹伸手在他额上拍了下子,陆九立即咧嘴笑得很开心,他知道这巴掌代表着李丹会带自己去。

    “我既然兼着兵部的职分,又参与了辽东局势的讨论,皇上派我去做参军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事。”李丹说完看向娄自安父子:“当然,我不勉强,想留下做事也可以。”

    “我乐意去!”娄世英看向父亲:“我只会砍竹子、打猎,在这城里能做什么?不如跟着公子去前线搏杀,说不定挣个百户回来,看乡里那些鸟人哪个还敢废话?”

….

    “行啊,要去你就去。”娄自安其实是个憨厚汉子,说完这话看向李丹。

    李丹自然明白:“叔你放心,世英是世明的兄弟,也就是我兄弟。我定会看顾他的!”然后转头问随他们一起来的王旭、杜竟二人:“当今用人之际,你二位可愿来帮我?”

    两人都拱手道:“公子高义,如今他们已都安顿好,我们也没什么操心了,便随公子做大事去!”

    李丹大喜,便让杜竟入幕府做谋士,给吴茂做个帮手,对外是韩安手下拓展直隶、安徽、江淮三地业务的商社大掌柜,王旭暂时跟在自己身边,对外就说是亲卫。

    排布好之后,李丹与杜竟商量,请他同意伍氏和世英、世吉认他做个义父,世英、世吉因此改姓杜,连杜竟自己也将名字改为“境”字,以避他人耳目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李丹带着世英、世吉一道回府,将世英委托给李铁刀做个徒弟,请来焦同,向他说明了世吉的身份,让世吉拜他做了塾师。

    “这地方到底狭小,且贵人往来多有不便。”李丹叫住焦同,吩咐说:“君且为我寻处更合适的宅子,要够宽敞,离宫城也最好更近些。”

    因为兼了职方司的事务,人来人往的会馆就不宜再做住处,所以李丹想搬家。调来的干部也越来越多,腾出房子正好容纳更多饶州来人。

    “兄长,这个李丹究竟什么来头?探花郎就该进翰林院做编修才对,他凭什么进中书,还兼了个兵部职方司的主事?”

    谢敏中跑来找他兄长要问个究竟,他观政期结束,这次据说要被分到通政司做个都事。

    正在暗自得意,忽有人和他说你莫觉得自己做个京官很了不起,看人家李探花,起步就是中书员外郎,虽则六品官,但那可是离陛下最近的官员之一呵。

    他顺着这话想,顿时就对自己泄了气,所以跑来问个究竟。

    正聚在签押房里议论此事的几个官员都笑起来,高莫龄便先请他坐下,然后大致给他讲了番李丹的履历。

    “如何?你若还不服气,也去带几千兵打两仗来我看,不然就闭嘴。”谢敏洪打心里对这个弟弟摇头,这小子除去空谈清贵,干什么都不行。

    “嘁,原来是一介武夫出身!”谢敏中撇嘴。

    “一介武夫?”谢敏洪脸黑下来:“那叫文武双全!你怎么不考个探花郎来我看?这么有本事,就不该让个武夫拿到探花郎,可他怎么就能拿到了?”

    “那谁知道,也许他作弊了?”

    “你胡说!”谢敏洪劈头盖脸将案上的笔和墨块丢下来:“这等没边际的话你也敢说?若传出去,苏学士如何自处?你快住口!”

    “额,敏中老弟,你先回去歇息吧。”高莫龄赶紧出来打圆场,他可不想明日这京师传遍谢相公府里兄弟斗嘴的新闻来。

….

    “我又比他能差多少了?”谢敏中愤愤地说:“不信我明日也去兵部,别弄得好像我多么沾你的光,这般乐意留在京师一般!”说罢不等上边再丢下一部书,扭头便出去了。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费劲开口说:“同里(谢敏中字)倒是很有血性呵!从安(谢敏洪字)兄何不遂了他的心愿?”

    “嗯?”谢敏洪诧异,想了想忽然开悟,缓缓点头说:“也好,我便给这傻子一个试炼的机会!”

    高莫龄一惊,忙问:“大人不会是真要送世兄去辽西吧?”

    “那又如何?”谢敏洪恨铁不成钢地跺脚:“从小娇纵得不成样子,让他去吃些苦头蛮好!你明日去找杨仕安,请他安排下。”

    杨仕安自从没了兄长的庇护颇有些惶恐,因此倒与谢敏洪走得近了。

    高莫龄还想说什么,费劲摆摆手拦住他:“皇上已经决意派这位新科探花去辽西做参军,同里若去,正好从旁边多观察他,并且我们在辽西也多了个眼线,有何不好?”

    拿自己弟弟做眼线?高莫龄张张嘴巴,后面的话到底没有说出来。

    香玉裹着一身黑天鹅绒的披风出现在这家酒楼的门口,马上就有辆最新式样的单辕双驾马车出现。

    车厢里伸出条曲线柔和的手臂,让她搭在上面从侧面车厢门进入轿厢,然后关好门,马车调个头,向着银门内大路走去。

    旁边的小巷里走出两个骑骡子的骑士,互相点点头之后其中一人跟上马车,同它保持着三十几步远的距离。

    另一人则来到酒楼店门口,下来进入大堂,在靠门和窗都比较近的位置上坐下,要了壶酒和两样小菜,观察进出客人。不多会儿,楼上走下来个颇有威严的中年人。

    掌柜见了连忙上前谦恭地拱手:“尚书大人,您走好!”

    “嗯。”那中年男子眼皮都没动,在小厮搀扶下径直下台阶。一辆马车立即停在门口,随从走上来扶着他上了车。

    小厮坐在车夫身边,前面两个护卫,后面跟着四名随从,一行人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酒楼。

    离他们三十步远的身后,那名骑士牵着骡子若无其事地吊在他们的后面。他刚到商京不久,不认得这位“尚书大人”其实便是礼部左侍郎郑寿。

    郑寿刚与香玉见过面,手上还留着她的体香。轻轻抬手嗅着气味,郑寿微微一笑,又将眉头皱起。

    没想到皇帝这次做事如此果决,连琼林宴都托付给定王了,自己全心扑在即将与克尔各部发生的冲突上。

    这个李探花才出现两天,对陛下的影响力却已经如此显见,郑寿对此是非常警觉的。不因为其它,就为滕王(襄王)被突然处分,和这个青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滕王那边传来消息,千岁要求无论用什么办法,必须尽快将这个挡路的小贼赶出京师。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呵!

….

    这厮若只是个进士,打发他去远远地做个州府官,或者笑呵呵地安排他到某布政司的职位都行,郑寿甚至已做好了这方面准备,可他偏成了一甲探花!

    这就超出吏部能掌握的范围了。现在可更不得了,皇帝一句话,他根本没进翰林院那种清贵地方,直接进中书兼职方司。

    怪,太怪了!陛下怎么可以这么玩呢?

    这些天发生的连串情况把郑寿搞糊涂了,首辅韩谓也措手不及,大家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皇帝一句话不说但实际上已经在做战争的准备。

    按惯例这时该组织御前会议,然后皇帝宣布要作战,伸手和户部要钱,户部开始哭穷拉锯,内阁则议论发动战争的必要性。

    但这回全都没有,皇帝根本没提钱的问题。只将全载叫进去谈了半个时辰,全载便轻松愉快地出宫,像什么也没发生。

    这太奇怪了!难道说皇帝可以不花钱打仗,还是说他笃定这次所有内阁成员肯定会一致支持?郑寿越想越纳闷。

    他今晚约香玉见面,想着一方面要把战争的事情告诉她,另一方面问她那边的渠道掌握多少情况。

    但是看来香玉知道的也并不比他多,只说知道乞蔑儿汗要回草原了。郑寿说可不,他得赶回去组织军队和你们作战。

    香玉奇怪,因为据她所知克尔各虽然派了支三千人左右的偏师牵制,但实际并无和乌拉部大打的意思,他乞蔑儿汗这么积极做什么?

    郑寿大笑,说你这女孩子到底头发长,人家趁这机会要捞好处!

    这不,册封的诏书都已经发下去了,乞蔑儿汗可以凭这个去号召辉发、色延和鲁颜,漠南诸部联合抗击克尔各是陛下的大棋。

    然后郑寿告诉她,皇帝还要派使者去色延,为定王求娶侧妃哩。大约是这句话吓着了那丫头,她才匆匆忙忙从自己腿上跳下来逃走了。

    哼,克尔各再猛,也怕漠南的联合呀!

    车身一晃忽然停下了。郑寿皱下眉却没动地方:“怎么了?”他在轿厢里问。

    “老爷,有辆车和咱们错车,对面的车夫说他家公子想和您打个招呼,请您赏脸。”书童在外面压低声音回答。

    “什么人呐?”

    “钦赐翰林院编修,新科榜眼周公子。”

    郑寿愣了下,片刻后用脚蹬轿厢,然后慢慢掀起窗帘。

    对过的骡车走过来停住,周君兰以晚辈礼向他致意,白净的面皮被月色照得有些惨,郑寿一愣才想起这家伙定是扑过香粉的。

    “恭喜益生(周君兰字)钦赐翰林院编修,从此平步而上,定能一展胸中所学了。”郑寿平淡而不失礼貌地回礼说。

    “学生与天官(吏部尚书的古称,因吏部一直没有尚书,朝中习惯认为郑寿迟早接任,故很多人背地对他用这个称呼)大人巧遇,真是幸甚!”

….

    周君兰干笑着说:“其实学生虽生在山东,落籍于圣人故里,不过学生祖、父辈都是当阳籍贯的,学生也一以自己是荆湖血脉自居呵。”

    “哦,是吗?”

    “呃,嘿嘿,早听说老大人是荆湖翘楚,士人所望,学生今后也希望早晚多得大人教诲和指正,则不胜感激!”

    看着在车上叉手行礼的周君兰,郑寿心中暗笑,原来这厮是来和自己拉同乡的。“好、好、好,”他笑眯眯地点头:

    “没想到今年的一甲这样有趣。状元公夸官之后便一头扎进同文馆里再未露面,探花郎被皇上指使得脚不点地,据说连回家打个盹的功夫都没有,到兵部报到还是顶着黑眼圈去的。

    唯有你这榜眼坐着车满街转,忙着拜人行礼,很好!”

    “学生也不知该不该登门拜访,又恐官职卑微有所不便,在京中又无人指导,所以……只好自作主张了。”周君兰像是拿不准他在赞扬自己还是讽刺,搜肠刮肚地找词。

    郑寿见他一副乡巴佬模样呵呵地笑:“看来益生果是个实诚君子。”

    这句可是明显的表扬了,周君兰大喜,连忙躬身打揖说:

    “小侄就是这样的,自小书里自在,却不知如何奉承上官,既无状元公的样貌,又无那李丹的伶俐聪明。若是、若是能得老大人指点,小侄必定……。”

    “欸,言过了!”郑寿生怕他当街说出什么不合宜的话来,连忙拦住:“既是我荆湖后裔,老夫自当看顾。”顿了下他忽然问:“益生也觉得李探花很聪明?”

    周君兰微微撇下嘴:“何止聪明,而且伶俐。”

    “哦?”郑寿笑起来:“用这两个词来形容一个男子,老夫倒是闻所未闻。”

    “哼,老大人你看,我辈连同二甲、三甲两位传胪(二甲第一名和三甲第一名)皆是翰林承旨,偏他去了中书。

    当然,级别大家都是一样的,可为何偏他能得皇上欢心?”他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

    “小侄听闻他来京前种种传闻,皆是匪夷所思。如今同榜中又有传闻,说他其实早得帝心,考科举不过是个过场而已。”

    他边说边注意郑寿脸色,果然见他眼中光芒一闪,赶紧拱手道:“侄儿新进之人倒无所谓,大不了与他远着些便是。

    可惧的是老大人将与他同殿出入,免不了政事意见相左生出些摩擦,到时……陛下是顾及老臣意见,还是一力偏护他这样的幸进之人?老大人一看便知!”

    “益生,你说的有些多了!”郑寿黑着脸说完,放下窗帘踹了轿厢一脚,马车便开动起来。他心情烦躁,又被颠簸了几下,不由怒喝:

    “看着点路,难道你拉的是货物么?”说完有些后悔不该失态,恨恨地咬牙说:“这破车真是不舒服!书童,去告诉管家,明日到东日升车马行订一部他们那个侧开门的新车来!”

    周君兰的车也在缓缓启动,他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的怒吼,嘴角浮现出笑意。

    “公子,人家那么大官,你何必去惹他生气?你看他不爱听了是不,要是最后几句不说,兴许还能留个地步以后上门拜见。这下可好,他不惦记恨你就不错了。”

    车夫在前面抱怨他不会奉承人:“多说好话多作揖,出来前老爷不是这么说的么?”

    “你懂什么?”周君兰讥讽地撇撇嘴。那个李丹,他看着就觉得有问题。

    如果他有军功,怎可能考成探花?世上即便真有那文武兼备的,也定是有功名的人去指挥军伍,因此受人赞誉才对,哪里会倒过来?

    在他看来,世事反常即为妖,这李丹不是个妖孽,便是个大奸贼!人畏皇权皆不敢说,我偏要揭他出来。

    莫瞧郑大人脸黑,但也说明这话说到了他心眼上。“慢慢来,现在不过是在他心里扎一针,好戏还在后面!”周君兰自言自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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