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章 弥留之际
“过往啊……”
征老板微微仰着头，眼中忽然涌起一丝怀念之色，仿佛千言万语，却又难以开头。
桑捡起一旁的木柴，放入火堆之中，并未催促，而是静静地等待着。
终于，征老板轻叹一声，说道：
“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还是我们当中的一员。”
“只是，你终究还是成了人身，摒弃了作为天地间第一棵桑树的神性部分。”
“然后，你成了一名文官，也认识了许多那个时代的传说人物。”
“我们相知相交，但作为凡人，你的寿命太过短暂。”
“于是……在你的轮回之中，我开始寻找你的身影。”
“当然了，找你的，也不知我一个人。”
“我曾经在秦朝的时候寻找过你，那时候，你炼长生丹，侍奉于始皇帝身边。”
“我也曾经化名张良，在楚汉相争的时候，与你斗法。那时候，你是项羽身边的至交好友。”
“再后来啊……大汉也没落了，龙脉逐渐不稳，我看到你黯然目睹黄巾军的陨落。”
“当然，我也曾看到，你上阵杀敌，在五胡乱华之时绝望自尽。”
“甚至在宋朝，我见证了你搭建金山寺，水漫金山，雷峰塔镇妖等诸多事迹。”
“只是……这往日种种，一时之间难以分明。”
“所以，倒也……不必明说了。”
“因为，此世之你，只是你罢了。”
征老板看着桑，又弄起了一个小火堆。
小火堆上，焚煮着茶叶，不过片刻，“咕嘟咕嘟”冒泡的同时，一阵清幽的茶香味，扑鼻而来。
征老板取来茶杯，给桑倒了一杯。
桑缓缓品了一口，不由露出一丝满足之色：
“茶是好茶，只是……品茶之心境，不行了。”
说着，话语当中，似乎带着一丝遗憾之色。
征老板笑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桑点了点头，幽幽开口：“你说的神性，应该就是神明吧。”
“不过……看你的模样，恐怕所谓的神明，和我们多年修道所想象当中，应该有很大的不同。”
“我想问……这么惨烈的灾难，为何不见你们？”
“难道，真的是因为神性者清心寡欲，所以已经无所谓普通人的疾苦了，也可以对芸芸众生的凄惨视若罔闻了吗？”
征老板苦笑道：“九州的神性，比任何国家的神性，都要善良。”
“我们热爱着这片故土，也热爱着你们。”
“纵然……在过往岁月当中，我们很少出现。”
“纵然……作为信徒的你们，也逐渐摒弃了我们。”
“但是，我们真的没有抛弃过你们。”
桑缓缓抬头，注视着征老板的眼神，似乎想要确定，他是不是在说谎一样。
终于：“那么……为何此回金陵屠杀，你们不成出现？”
“为何八岐大蛇、酒吞童子，已然在成都猖獗，你们也不曾出现？”
征老板叹了口气：
“以往，都是九州内战，我等神性，自然不会出手。”
“可是这一回，当我们察觉不对，想要出手之时……已经太迟了……”
桑眉心一动：
“莫非……神性也发生了纷争？”
征老板眉宇中，多了一丝疲惫之色：
“这样说，虽然显得我们有些无能。”
“但……这的确是实话！”
“九州神性最大的问题，便是在于无法统一。”
“我们诞生于各个朝代、各个民族的神话当中。我们本身的神性也好，职责也罢，甚至格格不入。”
“所以，当我们被东瀛神性暗杀，发现不对之时，已然晚了一步。”
“再加上，清朝末年，我九州神性的香火……”
“大家……也着实是太虚弱了。”
“正因为虚弱，所以我们没有关注过你们，也就酿成了这次的悲剧。”
桑似乎明白了，给征老板倒了一杯茶，旋即微微颔首：
“如此，我代表九州人，多谢你们的庇护。”
征老板轻叹一声：
“我知道你们心中有怨呐。”
“所以，我们何尝不难受。”
“经此一战，诸多瑞兽、凶兽神性已经直接溃散死亡。”
“诸多大帝神性，星宿神性，也衰老的只能沉睡。”
“我们缺了香火，缺了传说，却又被东瀛神性偷袭，也着实讽刺。”
“坦白说，如果不是你请了泰山神，做了坑杀之墙，又布置了人面大疫，我们这些九州神性，都不知道……你们已经……活在了人间炼狱当中。”
“你恐怕也想象不到吧，当泰山神看到了你的供奉，当我们看到了你悲愤交加，布置人面大疫的时候，我们有多自责！”
“可纵然如此，我们却在不断衰弱，不断死亡，甚至连违背天意，帮你承担业障都做不到了！”
“所以，我们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桑看向征老板，眼中露出一丝疑惑之色。
“我们当中的大部分同伴，已经没有办法再维持自己神性传说的职责。”
“与其苟延残喘，不如将有用之身，做最后一点贡献。”
“他们，已经回返大地，舍弃一切，反哺九州气运龙脉。”
“你放心，有祂们的牺牲，九州用不了几年，就能打赢东瀛。”
“而至于我等，还能依靠某种莅临存活的神性，也会在这段时间内蛰伏起来，恢复元气，静候时机。”
桑还想说什么，但不断的衰老，和接连的咳嗽，让他不堪重负。
征老板眉宇间满是无奈之色：“故友，且慢一些。”
桑却道：“既然……我和你有着几生几世的交情。”
“那么，虽然这一世，我和你是第一次相见。”
“但，我能不能厚颜，请故友帮忙了却我几个心愿。”
征老板点了点头：
“故友莫非是想说……长生莲花？”
桑笑了起来，旋即从自己怀中取出了，从长生池内摘出的两朵莲花，颤颤巍巍地放入了征老板的掌心：
“这是……缘川和勇豪最后复活的契机。”
“我希望，他们可以借助这长生莲花，得一点灵光，重新为人。”
征老板沉默片刻，旋即说道：“他们两人，执念太重，我不确定长生莲花，对他们是否能有效果。”
“但是，我会前往阴山一趟，将这件事情做好。”
桑笑道：“如此，便多谢了。”
“另外，我在制作坑杀之墙的时候，杀死了太多太多的人。”
“这些人，我虽然各自提取了一点灵光，以我自身命元替代，让他们有一线生机可以轮回。”
“但是……这一生，我亏欠了他们太多。”
“说到底，我已经成为了一个不择手段的‘大恶人’。”
“我想着……故友既然是传闻中，通晓一切的白泽。”
“能不能……在我来生，指引我，让我遇到他们。”
“他们因为魂体不全，来生必然多灾多难，苦痛万分。”
“我此生已然欠了他们，不能再害了他们来生！”
“所以，来世，我要帮助他们度过劫难！”
“为此，纵然下了地狱，付出任何代价！我也在所不惜！”
征老板点点头：“既如此……等我寻得你来生转世之时，我便让你成为新一代走阴十部的打更人，以打更之术，牵连他们的因果，护持他们的执念，你看如何？”
桑笑了：“好！这样最好！”
征老板露出一丝心疼之色：“但是，你会过的很苦！”
“你刚才说，自己是恶人？我并不这么认为！”
“诚然，坑杀之墙、人面大疫，这都是天怒人怨的手段。”
“但是，如果没有这些手段，当下，没有人能够做的比你更好！”
“你不是恶人，你是好人！”
“周全所有人的行为，在现实里，连神都做不到。”
“有的时候，舍弃一部分人，拯救大部分人，看似无奈，却已经是你能尽的最大努力了！”
桑却执拗的摇了摇头：
“我这样满身罪孽，满手血腥的人，若还是好人，那就太过滑稽了。”
“不过……这善恶之道，我这么多年来也一直在思考。”
“可惜啊……我没有领悟出个所以然来。”
“不如……我们打个赌？”
征老板笑了：“你说。”
桑想了想：“你是智慧之灵兽，要在人类世界站稳脚跟，应该很容易。”
“我希望，你可以成立一个专门缉拿怪力乱神，护住芸芸众生的组织。”
“这个组织，要有两个职责相同，但截然对立的部门。”
征老板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既如此，你就代表‘善’，我就代表‘恶’吧。”
“等到有朝一日，你成为了打更人，重新见到我，我们再来辩论，善恶之道。”
此时，桑的呼吸已经急促起来，但是他的笑容却越来越无忧。
征老板建见状，缓缓起身，坐在了桑的旁边，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顺顺气。”
桑摇了摇头，从自己的袖子里，取出了两本书册，递给了征老板：
“这是……这是我在乌镇之时，经历刘龟年和云鹤先生之事，而书写的日志。”
“当时我就发过誓，会收一门徒，并告知这日志的详细部分，让我挑选的弟子，记得这当年的凄惨。”
“可惜啊……到头来，我违背的誓言，越来越多了。”
“这本日志，还有这本阴山派的修炼之法，我就……转交给故友了。”
“希望故友……可以挑选到根骨合适的人，将阴山派，将这段日志当中记录的历史，让他……知情。”
交代完这一切之后，桑的精气神明显衰弱到了极处。
征老板沉默片刻，旋即道：“故友，想葬在哪里？”
“葬在哪里？”桑的眼中，露出一丝迷茫之色：“也许……都可以吧……”
桑微微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抬头看着天空，眼角流下一滴泪水，许是对自己此生此世这漫长人生的无奈和悼念。
耳畔，传来征老板轻柔的呢喃声：
“故友，累了，就睡吧。”
“好好睡一觉之后，一切……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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