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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雷声轰鸣,瓢泼大雨下了整夜,天明仍未见停歇。

  天空中乌云密布,黑压压笼罩肃州城。

  晋侯被雷声惊醒,再未能入睡。

  夜凉风急,[dang]开雕花窗扇,吹倒靠墙的宫灯,发出一声钝响。

  灯火瞬间熄灭,灯油流淌在地。侍人闻声入内查看,不慎踩到流淌的灯油,当场滑坐在地。

  倒地的瞬间,侍人匆忙捂住嘴,强忍着疼痛不敢发出更多声响。

  落后一步的侍人上前扶起他,用最快的速度退出殿外,唯恐触犯国君。

  晋侯坐在屏风后,紧紧盯着屏风上的花纹,神情变幻不定。

  榻上的美人早被惊醒,望着晋侯的背不敢出声,小心翼翼地拽起毯子裹在身前,目光中充满惊恐。

  晋侯脾气[ri]渐暴躁。近身之人稍有不慎就会受到鞭笞,甚至可能丧命。

  不就之前,一名妾夫人触怒晋侯,当场被关入暴室。数[ri]后被放出来,仿佛鲜花枯萎,整个人变得浑浑噩噩,已经陷入疯癫。

  美人一点点挪向角落,尽可能远离晋侯。

  屋外电闪雷鸣,室内灯火摇曳。

  侍人扶起宫灯,再次点亮灯芯。晋侯的影子映在屏风上,竟是赤足着地,双目爬上血丝,表情扭曲狰狞。

  侍人大惊失[se],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妙。

  “快、快去请医,君上头疾又犯……”

  话未说完,耳畔传来长剑出鞘的清音。

  回忆起晋侯发病时的癫狂,侍人们两股战战汗如雨下,却无论如何不敢逃出殿外。唯有尽量缩向墙角,试图将自己隐藏起来。

  脚步声在室内回[dang],晋侯手持长剑,跣足披发,野兽一般来回疾走。

  美人抱着毯子翻滚到塌下,胡乱裹上衣裙就要逃出殿外。

  可惜她的运气不好。

  “啊!”

  痛呼声响起,长剑穿透美人的肩膀,去势不减,带着她向前冲去。锋利的剑身刺入木柱,剑柄犹在颤动。

  美人被钉在柱子上,鲜血顺着伤[kou]流淌,很快染红半身。

  她逐渐失去力气,生命如火油燃尽,眼中失去光彩,变得奄奄一息。

  晋侯退后数步,双手抱头发出嘶吼,额头鼓起青筋。

  殿外传来脚步声,侍人去而复返,身后是在宫中侍奉的医。两人冒雨穿过宫室,衣袍冠帽被水打湿。唯有药箱被医牢牢护在怀里,没有淋湿分毫。

  听到殿内的吼声,侍人和医同时脚步一顿。

  见过数次晋侯发病的症状,两人心中仍止不住恐惧。

  “君上为何又犯头疾?”

  “恐是夜半惊醒受了寒气。”

  侍人不敢多言,催促医快些入内。

  殿门推开,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熏香冲向面门,还掺杂着灯油,扭缠成一种奇怪的气味,不断刺激着鼻腔。

  医跨过门槛,迅速匍匐在地。不敢看受伤的美人,他额头触地,颤抖着声音道:“君上,仆来送药。”

  晋侯头痛[yu]裂,暴躁到挥剑伤人。

  他踉跄扑向医,爬满血丝的双眼紧盯着他,犹如一头嗜血的凶兽。

  “药!”

  声音嘶哑堪比砂石摩擦。

  医颤抖着手打开药箱,捧起一只玉瓶,双手举过头顶。

  晋侯一把夺过玉瓶,取下瓶塞,翻过瓶身倒向[kou]中。

  瓶中盛装的不是药丸也不是药汁,而是灰白[se]的药粉。药粉入[kou]干涩,带着浓烈的苦味,但能有效缓解疼痛,让晋侯冷静下来。

  “咳咳……”

  药粉入[kou],晋侯不慎被呛到,连声咳嗽。

  侍人迅速送上温水,躬身递到晋侯面前,目光始终低垂,只盯着晋侯赤-[luo]的脚掌。

  自始至终,医没有抬起头,姿态恭敬伏身在地,也没有多余的话。

  晋侯服下药和温水,头痛的症状逐渐减轻。

  他开始恢复理智,目光扫过殿内,看到命若悬丝的美人,没有丝毫怜悯,转身走向屏风,重新躺回到榻上。

  屏风后不再传来声响,医膝行退出室外。

  侍人搀扶起受伤的美人,[jiao]给医简单治疗,随即送回位于宫廷西角的院落。

  又有数名侍人提来清水,快速清洗地板和木柱,打开香炉投入新香,确保殿内闻不到一丝血腥味。

  侍人们动作[shu]练,如同做了千百次。

  不到一刻钟,室内焕然一新。除了留在柱上的剑痕,没人能想到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晋侯突发旧疾,罢朝一[ri]。

  卿大夫们接到旨意,面上不显,心中各有思量。

  “公子珩将抵,君上突然罢朝?”

  “真是旧疾复发且罢,若不是,君上竟这般不喜嫡子。”

  林珩离国九载,奉天子命归国,队伍即将抵达都城,于情于理都应该派人出城迎接。还应在城内举行祭祀,由林珩向上天献牲,彰显身份尊贵。

  晋侯偏偏在这时罢朝,掌管礼仪祭祀的宗和祝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依照典律行事。

  “君上没有旨意,祭台建是不建?”

  “公子珩不[ri]抵达,谁去迎接?”

  几人议论纷纷,事到临头都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排。

  旧氏族看在眼中,激动之情渐渐消退,对国君慢待嫡子极为不满。奈何见不到晋侯,有良策也无法施展,只能望洋兴叹。

  新氏族则颇为得意。

  “君上不喜公子珩。”

  有狐氏依旧惴惴,却不妨碍揣测晋侯的心意并为之欣喜。

  “依照路程,公子珩已近国都,无妨遣人去迎一迎,也好教他知晓轻重。别以为有天子赐爵就能一步登天。”

  有狐显跃跃[yu]试,试图说服父亲和兄长将事情[jiao]给他。他已经想好如何施为,当面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父亲,我认为显所言在理。”有狐达跽坐在有狐显对面,一身素[se]锦袍,发上仅有一枚玉簪。腰带没有嵌宝也没有悬挂玉饰锦囊,与族中奢靡格格不入,很是特立独行。

  “如何讲?”有狐丹放下杯盏,视线扫过急躁的三子,落在次子身上。

  “公子珩离国九年,传回的消息有真有假。此番归国,刺客接连失手,不到百骑下边城,足见其非庸碌之辈。”

  有狐达微微倾身,狭长的双眸同有狐显一般无二,深藏在眼底的算计和[yin]毒比之更甚。

  “礼法之上,公子珩是嫡子,公子长非嫡非长,总是相差一筹。”

  “仲兄,此言差矣!”有狐显皱眉驳斥。

  “莫急,听我言。”有狐达睨他一眼,成功堵住他的话,继续说道,“[ri]前错失良机,没能在归国途中杀死他,今后行事必须谨慎。显,你同陶氏争锋,死伤人命无妨。公子珩乃是国君嫡子,且有天子赐爵,你可以与他为难,但不可遗人话柄。”

  有狐显眉心深锁,很是愤愤不平。

  “不过,这次倒是可以试试他的深浅。”有狐达话锋一转,手指轻敲掌心,出计道,“先成死于公子珩之手,先氏复仇心切,略微出格些,事发也有转圜余地。”

  在有狐达看来,失去铜矿和边城,先氏已无太大用途。无妨废物利用,充当试探公子珩的棋子。

  “我明白了。”

  有狐显并不愚钝,完全是一点就通。

  父子三人定下计策,有狐显派人去先氏府上传递[kou]信。为防落人[kou]实,一切通过门客传达,未留半片竹简。

  先氏送走来人,心知自己沦为试刀石。

  奈何家族依附有狐氏[ri]久,他们早就没了退路,明知是悬崖也要跳下去。

  “事到如今,唯有搏上一搏。”

  先氏家主当机立断,调先焕三人率私兵出城,沿洛河阻截林珩一行。途中汇合其余三支队伍,带兵之人都是先氏姻亲。

  队伍出城不久,城内氏族陆续得到消息。

  猜出先氏动机,陶氏立即派人追赶。陶廉亲自率兵,务必不使先氏得逞。

  “有狐氏狡诈,切记保护公子!”

  两支队伍一前一后出城,各家氏族暗中派遣耳目,心思大同小异,专为探一探公子珩是否值得推举。

  先氏队伍浩浩[dang][dang]前行,不出十里,遇见飞驰而来的骑兵。骑兵护卫一辆马车,车上雕刻华丽图腾,象征晋侯血脉。

  认出来人身份,先焕举起右臂,四家私兵同时张弓,[yu]将骑兵[she]杀。

  陶廉率军落后一步,见此情形,当即勃然大怒。

  “逆贼敢伤公子!”

  陶氏私兵纷纷下马,双手持刀扑向前方的敌人。

  箭雨密集笼罩,破风声不绝于耳。

  林珩麾下骑兵似在劫难逃。

  电光火石间,双矛骑兵迅速弯腰,抓起挂在马背的盾牌,强行[dang]开飞落的箭矢。马背上的鞍具让他们更加灵活,可谓如虎添翼。

  先氏私兵连发三[bo]箭雨,仅有两名双矛兵受了轻伤,其余皆安然无恙。

  马车中传出轻响,一名美貌的婢女拉开车帘,轻蔑扫过来袭之敌,向双矛兵传达林珩的命令:“公子有命,一个不留。”

  “诺!”

  双矛兵一路厮杀,彼此配合默契。狼甲一声令下,集体策马冲锋。

  距离拉近之后,他们竟然松开双手在马背开弓。

  “怎么可能!”

  见此一幕,先焕等人大惊失[se]。

  在马上开弓,就算是生于马背的犬戎也罕见做到。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

  短兵相接,一刹那的疏忽就会致命。

  在四家私兵的震惊中,锋利的箭矢迎面袭来,紧接着是投掷的陶罐,里面装满刺鼻的[ye]体。

  陶罐碎裂,[ye]体飞溅,大片沾在私兵身上。

  “火箭。”

  狼甲声音落地,点燃的箭矢拖拽焰尾划过半空,接二连三落在人身和车马上,猛然蹿起烈火,无论如何拍打也不熄灭。

  雨水连绵不断,火焰在雨中熊熊燃烧。

  这一幕超出常识,神鬼之说涌入脑海,恐慌如[lang][chao]席卷。

  一个接一个私兵变成火球,惨叫着冲向同袍,痛苦地在地上翻滚。

  火星引燃整支队伍,外围的私兵迅速散开,哪里还想着战斗,只想避开恐怖的火焰。

  先焕衣袖溅上火星,他果断撕掉外袍,只着一件单衣。

  护卫驾车前冲,不想遭遇双矛兵围堵,再难逃离半步。

  两百私兵悉数溃败,速度快得出人预料,近乎于荒谬。

  在私兵的惨叫声中,双矛兵如[chao]水分至两侧,黑[se]马车对面行来,车门推开,车帘掀起,两名婢女分坐左右,自上京归来的公子走出车厢,出现在众人眼前。

  黑袍玉带,苍白瘦削。

  乌发束在脑后,唇无血[se],衬得一双眸子夜般漆黑。

  林珩站在车辕,居高临下扫视几名氏族郎君,漫不经心道:“此番归国,礼尚不足,几位的头颅正好借来一用。”

  什么?!

  先焕几人不及反应,短矛瞬间袭至身前。

  尚未感觉到疼痛,身体已仰面栽倒。鲜血流淌在身下,遇雨水冲刷,牵连成一股股殷红细流。

  生命最后一刻,映入几人眼帘的是走近的骑士,以及落下的森冷刀锋。

  相隔灰[se]雨幕,陶廉目睹一切,呆滞在原地,许久不知该作何反应。直至门客提醒,他才骤然回神,快速整理衣冠,大步上前禀明身份。

  “陶氏廉,见过公子。”

  今[ri]之前,他对林珩的印象停留在离国之时,一个需要保护的孩童。

  今[ri]之后,曾经的印象彻底颠覆。

  年少公子苍白俊秀,貌似弱不禁风。若是被表象迷惑,胆敢小看他,注定大错特错,坠入深渊命丧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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