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七八个汉子
熙熙攘攘的人群。
翘首探看的百姓。
相嫣的声音,就是从人堆里传过来的。
又有烟花在空气中炸裂,发出“啪——哗”的响声,像水浪流动,四下有烟火的气息。
拨开人群,绕过一个一个的脑袋,相遂宁才挤了进去。
是相府的马车。
相府的马车停在一家废弃的打铁铺门口,那打铁的铺子似乎许多年不曾开了,门窗上积了厚厚的灰尘,旧年贴的红色春联经雨打风吹,如今已失了颜色,变得惨白,凌乱地悬于正门两侧,似鬼符。
门口的打铁炉子,里面的炭火早已熄灭了,凭着那炭灰,依稀还能看到当年它的存在。旁边打铁台上还扔着落了灰的一柄旧刀,还有两个榔头,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东西。
马车上悬着“相”字的灯笼,毋庸置疑,是相嫣。
这个方向,也不是去看孔明灯的方向,或许相嫣是看过了孔明灯,闲逛之下,才经过这里。
凄凄惨惨的求救声从马车里传了出来:“救命啊——救命啊——”
听声音,像是万分紧急。
相遂宁掀开车帘,车厢里有些暗,斑驳的灯影照得相嫣的脸也明一块暗一块的,于是将手中乌龟灯提得高些。
本以为相嫣是身处危难,不料她正得意地靠在车厢中,一手拿着手帕摇着风,一手抓住一个女人的头发往脚下按。
相嫣衣着如旧,笑靥如花,倒不像是受惊吓的样子,只是她那般呼喊做什么?
再看那女人,头发凌乱,脸上已经被扇了几个耳光,那手指印还是清晰的,如今匍匐于狭小的车厢中,还要被相嫣抬起的一只脚踩住。
“姑娘——饶命,我还有孩子。”女人低低地哀求着。
这声音很耳熟。
相遂宁提着乌龟灯照了照女人的脸,是她,是王章的媳妇。
民安堂一见,王章的媳妇不像是什么坏人。
相遂宁将她从车上拉了下来护在身后。
相嫣隔着车帘抓了一把,想把女人抓回去,却什么也没抓着,她长长的手指在相遂宁的胳膊上划拉了一下,几道血口子。
“你不要多管闲事。”相嫣怒呵,想来车里的她,脸色不会好看。
明珠忙道:“我们姑娘正在游街,听到三姑娘你呼救的声音,心中担忧,故来看看,是一片好意。”
“她对我能有什么好意。”相嫣哼了一声:“这个女人带着孩子惊了我的马车,还不知错,看我穿戴贵重,还跳到车上来,想要抢我的首饰头面,这不是贼是什么?这样的贼人,你反倒偏帮她?”
女人噗通跪在相遂宁膝下,头发垂于胸口就哭起来:“相姑娘明鉴,我家王章没了以后,几个孩子天天缠着我要爹,我也只有暗地里抹泪的份,如今好容易八月十五,是个节庆,青城热闹,我虽无心观灯,可不想委屈孩子,所以带孩子出来走走,不料这位姑娘的马车驶得急,孩子们吓得站原地不敢动,差一点儿就撞上,可能让这位姑娘受惊了,姑娘便骂……便骂我们是瞎的,我本想跟姑娘道歉,可姑娘以为我找她麻烦,便将我提进车里……
相遂宁沉默,这等事,相嫣干得出来。
女人抬起胳膊哽咽道:“相姑娘明鉴,我的衣裳也被撕破了,不过我挨了打不要紧,衣裳破了也不要紧,还请车上的姑娘开恩,饶了我家孩子吧,姑娘,放了他们吧。”
“孩子呢?”相遂宁问。
相嫣抱着胳膊坐于车上,动也不动。
“你拧我的嘴,不让你吃炊饼,你是坏女人。”一个稚气的声音从打铁铺子后面的巷子传了出来。
似乎是王章那个小儿子的声音。
相遂宁快步过去,见四五个孩子沿着墙站立,双手背于身后,双脚点地,谁的脚放下来,便要被拧嘴,那个最小的孩子总是掌握不住窍门,脚总是放下来,所以他挨的拧最多,相嫣的婢女春鱼把他的嘴都拧肿了,小孩子犹不屈服,脸上挂着泪珠子嘴里嚷嚷着:“你是坏女人……不让你吃炊饼。”他怀中还抱着咬了一半的炊饼。
其它几个大些的孩子,见春鱼凶神恶煞的,连最小的孩子也不放过,便也不敢反抗,只是乖乖立规矩,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后来大些的孩子也撑不住了,噗通跪于地上,抱着春鱼的腿道:“姐姐,饶了我们吧,姐姐——”
“谁是你们的姐姐,穷招的。”春鱼厌恶地将孩子踢到一旁。
王章的女人见孩子受这样的罪,也不敢多嘴,甚至不敢上前去拉,只是扑到春鱼脚下以头点地:“姑娘,都是我们的错,我们不应该今晚出来,不该出来看烟火,求姑娘开恩吧,小孩子不经打,打坏了我们穷人家看病都没有银子。”
“穷则贱,哪里那么容易病。”春鱼指着最小的孩子:“把嘴里的炊饼吐出来。”又将脚下的女人踢到一旁:“你乖乖去马车里领罚,否则你这几个孩子便要替你受过。相家的规矩嘛,总要立一立的。”
春鱼傲娇起来。
相遂宁走上前来,拉起了女人。
春鱼脸上有一刻惊讶,或许她没想到这人山人海的盛景下能遇见相遂宁,很快,这抹惊讶从她脸上消失,她微微屈膝,算是给相遂宁行礼。
“你这礼行的,不规范。”相遂宁一脸平静,声音里却是压制性的威严。
毕竟是正出的相府二姑娘。
春鱼只得将膝盖弯的深些,双手在腰间一握:“二姑娘。”
“你在给这些人立规矩?”
“是。她们惊扰了三姑娘,三姑娘吩咐的,收拾收拾……三姑娘吩咐的,让给他们立立规矩。”春鱼毫无惧色,似乎般出了相嫣这个靠山,她就可以平安度过了。
相遂宁的前一世,相嫣总是百般来犯,春鱼便是她的帮凶。
那时候的相遂宁随和安宁,被欺负了话也不会多说一句,更别提告状这一茬儿了,许多事情,都是她默默地在夜里哭着消化。
所以春鱼帮着相嫣拧过她的嘴,也踩过她的脚,还偷偷在她洗过的衣裳里放过绣花针。
此种刁奴。
重生一世,看着也不顺眼。
看着不顺眼吧,还哪有都有她,你说愁人不愁人。
“这几个孩子犯了什么错?”
“他们……惊了三姑娘的马车。”
“相姑娘,孩子们没有,是马车先冲过来,孩子们躲避不及,差点儿被马车撞了,虽如此,我也带孩子们道过歉了,可是……”女人流着泪,十分无助,虽是自己的孩子,却也无奈。
“反正惊了我们姑娘就不行,这孩子我得教他们规矩。”
“明珠,把孩子交给王章的娘子,让她们回去。”
明珠听了,快步跑过去,笼了几个孩子,像赶小鸭子似的,就赶了王章娘子的身旁。
王章的娘子千恩万谢的,才领着孩子去了。
春鱼犹不死心,探着手想去将孩子抓回来,她的手猛的一闪,几乎擦到相遂宁的脸。
“小孩子错了要罚规矩,奴婢错了呢?”相遂宁问春鱼。
“奴婢有什么错?”
“其一,你怕是忘了我才是相府正经的主子,有主子在此,轮得到你惩治人?其二,你目无主子,刚才咋咋呼呼惊到了我。”
“奴婢没有。”
“你说没有就进没有?该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听……二姑娘的。”
“很好。”相遂宁指了指墙角:“刚才孩子站的地方,你去站着吧,站够半个时辰,才准回去。”
“可是……”
“你一个小小奴婢,如此没有规矩,相府你还能呆得下去吗?要不要把你丢出去配个小厮?”
春鱼汗然。
相遂宁说的,句句是她的要害。
她跟在相嫣身边伺候,虽姿色平平,伺候人的本事也不见长,可好歹跟相嫣跟久了,狐假虎威,在相府还算说得上话,那些看门的小厮,厨房的婆子,即使后院相老夫人身边的丫鬟,也得对她毕恭毕敬,如果被撵出去,她身无长物,可怎么过活?
似乎这个相姑娘再不是以前那个软柿子了,据说皇帝都对她青目有加,跟她对着干,岂不是捅火?
思来想去,不敢不听话啊。
春鱼便乖乖地走到墙根去,将手背到身后。
“把脚抬起来。”明珠盯着她道。
“你——”春鱼看看相遂宁,也只得抬起脚,只用脚尖撑地。
原来这姿势是如此难受。
真不知道那帮孩子是怎么撑住的。
春鱼撑了一盏茶的功夫,觉得脚疼得呼吸都要断了。
旁边隐隐约约有打斗声。
果然,在街对面,有一群人正在打架。
说是打架,像是人多欺负人少。
七八个汉子围着一个高挑的少年,少年一个飞身,袍子在空中散开,他身后烟火正盛,盛开的烟花照亮了他的脸,玉冠白面,体态修长,而烟花一灭,他的脸也猛的一暗,他严肃起来的样子,阴郁又专注。
这不是刚才那个差点儿踩相遂宁豆腐脑里那个少年吗?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是蓝褪。
本来还觉得倒霉,可惜了那碗豆腐脑了。
一看到是蓝褪,算了,不计较了。
蓝大人踩了豆腐脑,踩了就踩了吧,不过几文钱而已。
七八个汉子围着蓝褪,越围越近,最后形成一个圆环,密不通风,还好汉子们手里皆没有武器,不然七手八脚之间,难保有什么闪失。
蓝褪身手不凡,抬起一脚就把一个汉子踢倒在地,又抬一脚,却被地上的汉子搂住,又有人从后面搂住他的腰,还有一人抱住他另一条腿。
几个汉子像麻袋一样缠在他身后,虽然他身手不错,可几个人同时困住他,一时也难脱身。
“我们去看看。”相遂宁在前面走。
明珠担忧地跟在后头:“姑娘当真要过去?他们好几个人呢,姑娘会不会有危险?”
“小蓝大人曾多次救我于危难之中,如今他有难,我不能袖手旁观。”相遂宁加快了步子。
围观的人同样很多。
甚至大伙以为蓝褪等人是在表演绝活。
毕竟在繁华的青城,什么胸口碎大石,脖子缠花枪的节目看多了。
有的百姓还闲适地嗑起了瓜子。
“猜猜谁能赢?我猜那公子会赢,功夫在那儿呢,能飞能打,打他们几个,小菜一碟儿。”
“那倒不一定,没看到他们七八个人呢嘛,七八个人一起上,那公子便是三头六臂也不够使啊。”
“这节目真好看,你看那公子配的刀,可是明晃晃的真刀,你们是不知道,刚才那公子还飞檐走壁呢,就是这会儿力气快用完了,才落得下风,这节目啊,都卖力气了,值十个铜钱。”一个中年人掏了十文钱出来在手心里掂着,随时准备打赏。
“你们住手——”相遂宁的话未说完,就见蓝褪双腿一抖,身子一晃,手握长刀顺着地一撑,整个人就飞了起来,而后他一阵拳脚,直看得相遂宁眼花缭乱,还没回过神,那七八个汉子就躺地上“哎哟”起来。
人群中暴发出阵阵掌声。
“英雄出少年,好身手。”
“公子长相俊美,武功高强,可有妻房否?我有个女儿年方十五……最是仰慕你们这种英雄。”
蓝褪未语,只是抽刀架在其中一个汉子脖子上:“交出来。”
“我没拿。”
“交出来。”
“我真的没拿。”
蓝褪的刀又往下几分,他的刀是那样锋利,如果切下一个人的脑袋,估计跟切一个冬瓜差不多。
刀下的汉子却是似死如归的模样。
“饶命啊,大侠饶命啊,别杀他,别杀他。”一个穿素布衣衫发插竹片的女子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像老鹰似的张开胳膊护在那汉子身前:“公子开恩,公子开恩,我们一家子穷是穷,可万万不会拿别人的东西,想来是误会,公子千万不要错杀了好人。”
蓝褪有一丝犹豫。
手中的刀没有再往下,也没有收回去。
那女子虽背对着相遂宁,可也能分辩出,她是彩虹。
竟然是彩虹。
竟然能在这里遇见她。
她气色比前些天又好些。
那地上的汉子,大抵是她男人了。
相遂宁挤过人群,来到彩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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