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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吞铁球


  果然,常公公喝着茶回道:“我这衣裳,说金贵倒也谈不上,只不过是皇上新赏的,皇上赏的,咱可不是得穿上嘛。”

  “青城有谁不知道皇上疼您呢。”店小二不紧不慢的给常公公倒茶。

  “你倒嘴甜。”常公公给了店小二一两碎银:“你们茶楼的生意不错,茶沏的也比旧年好些。只是该上些节目才是,诸如说书的,唱小曲儿的,让咱们喝茶的时候啊也好有个消遣,你们也能多卖两壶茶水不是?”

  “常公公不愧是伺候皇上的,您的主意真真是好,只是现下茶楼狭窄,无法摆弄桌凳,等过上俩月,给后边这间一打通,到时候立个高台,就能请唱曲儿的人来了,常公公一定要大驾光临才是。”

  说话的功夫,常公公已经喝下两盏茶,他的家奴给了茶钱,店小二看掌柜的摇头,便把那茶钱又交给常公公:“公公来我们这里喝茶,是我们的荣幸,不敢收公公的茶钱。”

  “我虽伺候皇上,也不该欠你们这点茶钱啊。”常公公顺了顺衫子。

  店小二只得捧了茶钱。

  走出窗外,常公公回望了茶楼一眼,正好就看到了相遂宁。

  于是二人到路对面的凉糕铺子那里说话。

  常公公给相遂宁买了一块凉糕。凉糕上洒满了白糖,还嵌着红枣,咬一口,又软又糯,真真是好凉糕。

  “公公你不吃?”

  “我从来不吃这些黏牙的东西。”常公公笑呵呵的站那儿看相遂宁吃:“我是伺候皇上的,吃这些东西把嘴糊住了,皇上问话我答不上来就麻烦了。”

  只听说宫中夏日发西瓜,每天一个,一水的甜西瓜。宫女们害怕吃多了要去茅房耽误伺候,所以从来不敢吃,都是站在台阶上扔着玩。

  还没听说不敢吃凉糕的。

  常公公一定是在开玩笑。

  相遂宁吃凉糕果真黏了牙,拿舌头顶顶,跟花栗鼠似的,嘴鼓的圆圆的,常公公就笑了:“这孩子哟,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说着说着,常公公的眼圈都红了。

  他的家奴赶紧递上去手帕,常公公还假装生气:“不过是风迷了眼睛,怎么还递手帕子,像个娘们似的。”

  他的家奴又退出几步远侯着。

  “二姑娘,可惜了了。”常公公叹气:“论理我不该说皇宫中的事,我们做太监的,不就是伺候人吗,别的事我们管不着的。可谁让我喜欢你呢,所以我也是冒死跟你说,郭二皇子那人,并非良人,这辈子你便是找个寻常人家的孩子,即便穷一点呢,也比跟着他强。你要记住公公的话。”

  相遂宁未接话,只是低头吃凉糕。

  凉糕真凉啊,透心凉,比那日吃的凉粉还过瘾。

  “我也知道,皇上的心意最是难改,违抗圣意,那是死罪,趁着皇上未下旨呢,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我就替你呀在皇上面前说了两句。”

  常公公竟比相大英还有骨气。

  相遂宁不禁又高看了他一眼。

  这个半老不老的小老头,走路都颤颤巍巍,竟这样替她考虑。

  虽然他伺候皇上日久,但老虎的鼻子戳不得,常公公游说皇上,那就是以身犯险。

  相遂宁很感激他的仗义执言:“公公,我的事让你操心了,皇上那里,公公还要留意自身才是。”

  “我自然不会跟皇上说郭二皇子不好,那不是犯忌讳吗?我只说咱们这青城里的姑娘啊,多的跟花儿似的,皇上不妨多看一看,郭二皇子也大了,有了自己的喜好了,皇上不防问问二皇子喜欢些什么,岂不是两全其美?”

  “公公说的是。”

  “果然皇上就问郭二皇子喜不喜欢你,二皇子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神情淡淡的,我猜,这就是不喜欢的意思,可他又不敢违逆皇上的心意。”常公公计算着:“青城有的是贵女想嫁给皇子,昨儿副将军夫人还领着她女儿曾贵女往宫里说话呢,我自然也行了方便,倒希望皇上能看见她。”

  “多谢公公这么替我考虑。”

  “还是那句话,我无儿无女的一个阉人,谁让跟你投缘呢,你又是个善良孩子,我不忍心你掉火坑里。”常公公连声叹气,他虽给皇上吹了风,皇上怎么想,他还不清楚。

  “公公这衣裳是皇上新赏的?”相遂宁送他上马车。

  “就是我跟皇上说延迟下旨多观察观察的事,皇上赏的,主子赏的是荣耀,也是主子的意思,自然得穿着。”常公公爱惜的抚摸着袍子上的仙鹤。

  仙鹤头顶的那抹红真是鲜艳欲滴啊。

  见过深红、浅红、胭脂红、豆蔻红、各种红色,从来没有哪种红色,可以跟这仙鹤头顶的红色相提并论。

  常公公在宫中行走多年,一直陪伴皇上身边,银子,金瓜子也不少得,便是宅院,也是有的,但皇上赏衣裳,还是头一回,别说是常公公,就是满朝文武大臣,得金银赏赐的有之,得布匹的有之,得补品的有之,甚至,得女人的也有,但得衣裳的,没有几个。

  送走了常公公,相遂宁跟童四月二人沿着青城的长街说话。

  街道纵横,鳞次栉比。

  行人摩肩接踵,正是热闹的时候。

  隔着永安河望去,后面的山上常年笼罩的雾气似乎消散了,站在石拱桥上,能看到山顶发着光的石头,还有一处红砖做的庙宇。

  巍峨的山川,奔流的永安河,河岸两边四通八达的房舍,拥挤的人流,青城繁盛更比当年。

  过了石拱桥,有一处卖油纸伞的摊子,那油纸伞做的极好,骨架结实,画的伞面活灵活现,有山川宫殿,有河流小溪,有草,有花,有神鬼故事,甚至小动物,诸如猫、狐也都是有的。

  童四月挑了一把描画着狐狸的伞,那狐狸画的极生动,羽毛通红,就跟燃烧的火焰一样,这通红的颜色跟常公公衣裳上那抹红色极为接近。

  童四月却有独到的看法:“那仙鹤之红,是稀有植物挤出来的汁子,又叫草木染,极罕见的,这伞面上的红,只是普通的赤铁矿粉,或干花,花果,中药,茶叶又或者胭脂虫,紫胶虫等染成的,颜色大抵也常见到,成本也低多了。”

  宫中设有染色司,专门研究五色及间色等各种颜色,民间除了染布作坊,便是像流云这种衣料铺子略微懂些,相遂宁对于颜色,是不大通的。

  童四月化繁为简向她解释:“常公公身上的颜色,夜里会散发荧光,而伞面上这种红,一入夜,什么都看不着了。”

  萤火虫相遂宁是见过的,发光的衣料却从未见过。

  难得童四月有如此见识,自然是从小耳濡目染的结果。

  “伞通散,所以咱们青城一向不送人伞,不然这么好看的伞,我就送姐姐一把。”童四月给相遂宁撑伞遮挡日光,二人绕过石拱桥,向城西而行。

  城西一带也有很多商铺,不但有上好的首饰铺子,也有打铁的摊子,捏脚的行当,也有米店面店混杂其中。

  虽然流云坊的东西都是上好成色,不过既然出来了,不如去别的铺子转转,也看看别人家的手艺。

  相遂宁跟着童四月钻进一家铺子,看了几样簪子并几副抹额,项链,手串也看了几种。

  出门时已过去半个时辰了。

  走到石拱桥上,正好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汉在石拱桥头表演吞铁球,那铁球有成人的拳头那么大,看老汉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料定是个实心的。

  一个瘦骨嶙峋的妇人裹着露了棉絮的被子缩在那儿,眼睛红通通,身子不住的颤抖。

  渐渐的就有人围上来。

  破衣烂衫的老汉将铁球举起来,铁球落下时,正好砸中老汉脚下的一个旧瓷盆,就听见“啪”一声脆响,瓷盆被砸碎,碎片像雨水一样溅起,铁球却是一动不动的落在地上,又沿着石拱桥的阶梯滚了下去。

  这是真材实料的铁球。

  老汉仰起头,艰难的将铁球吞入口中,双手握拳,丹田运气,一只脚猛的一跺,那铁球竟又从口中吐了出来。

  整个动作虽然煎熬,倒也顺畅。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众人屏声静气,待老汉将铁球吐出了,人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旋即有人开始往地上的铜盆里扔铜钱,一文,两文,五文,这一次表演,老汉挣了约有一二百文。

  相遂宁跟童四月各投了一吊钱进去。

  民生多艰,白发苍苍的年纪还要带着家里人卖艺为生,且是要命的行当,显然是被逼到了绝处。

  老汉给大伙鞠躬:“人都说青城是福地,善心人多,我跟老婆子拉着车来到此处,承蒙大伙关照,我再给大伙表演一回。”

  像刚才一样,老汉擦擦铁球上的口水,张嘴将铁球含了进去,用力的咽了两口,那铁球就滚入了他的肚里,只要再一用力,把铁球吐出来,这表演就算成了。

  众人瞪大了眼睛,眼看老者双手握拳,脸憋的通红,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哟,这是什么新鲜把戏?少见啊。”穿暗红色绣金菊花广袖袍子的少年从后排挤到前排,眼见那老汉额头上青筋乍现,他把折扇插在脖子后头,抱着胳膊直点头:“这把戏可以,比天桥上那伙人玩的狠,那些人只会逗个蛇啊调教个老虎啊,不像这人,生吞铁球,好玩。”

  是郭铴。

  他又跑出来逛了。

  郭铴取下折扇扇了两下,而后用折扇点了点老汉的肚子:“是把铁球吞进了肚子里吗?在哪呢?”他又亲手摸了摸老汉的肚子:“这肚子是软的呀,摸不着铁球,难道你没吞?”他又去捏老汉的嘴,又去挠他的咯吱窝:“在哪呢在哪呢,别是把铁球藏起来蒙我们的吧?”

  老汉吐不出铁球,脸色由红变紫,由紫变黑,过了一会儿竟翻了白眼,想来是出气不顺畅,眼看就不行了,毕竟他表演的间隙被人打断,一口气提不上来,身材的力道不足以逼出铁球。

  再这样下去,老汉会有生命危险。

  相遂宁不想跟郭铴有正面冲突,也不能看着他祸害这卖艺人。

  于是钻进人群里,掐着声音喊:“卖艺的不容易,还要养家糊口呢,公子这样,会要了人家的命。”

  “是啊,是啊,这样下去,这老头会死的。”渐渐的,人群里有人附和。

  对于贫苦的人,大众还是心存怜悯的。

  郭铴这种吃肉的人,自然不明白连草都吃不起是什么滋味:“他死了我给他买副棺材。卖艺的人拿不出真本事,就不配在青城讨钱。”

  相遂宁蹲下去捡起一块小石子朝郭铴扔去,倒扔的准,一下就砸中了他的发冠。

  “谁扔我?小兔崽子找死?”

  大伙看不惯郭铴的做派,你扔萝卜,我扔白菜,又是扔西红柿又是扔鸡蛋,四面八方群而攻之,郭铴带的随从根本就不够用。

  郭铴头发上挂着蛋液,脸上淌着西红柿汁子,脖子上还立了一个青萝卜,甚是狼狈。

  趁着他抹脸的功夫,老汉又运了一口气,才艰难的把铁球吐了出来,带血的铁球落进铜盆里,震的盆里的铜钱也跳了起来,发出“哗”的一声响,再看时,老汉已经吐了一大口鲜血出来,踉跄了两步,扶着石拱桥上的栏杆才算站住。

  “公子差点儿要了人家的命,要赔人家药钱。”相遂宁夹在人群里撺掇。

  众人经不住煽风点火,于是围拢了上来,渐渐围成一个圈,这圈越缩越紧,把郭铴围在中间,他那几个随从也不知挤哪去了。

  刚才被砸的头晕眼花,蛋液顺着头发都流进嘴里了,郭铴呸了两口,还想嘴硬:“爷我……”

  “你是谁的爷,你是哪门子的爷。”一个年轻人先给了他一巴掌。

  “青城是个有王法的地方,你差点儿让人家丢了命,不赔药钱我们也不依。”另一个年轻人给了他一脚。

  有人开了头,后面的人都摩拳擦掌,反正法不责众,不打白不打。早看这个欺负老人的小子不顺眼了。

  郭铴嘴虽硬,到底硬不过拳头。

  他也只得往铜盆里扔了五两一锭银子,而后挤出人群逃走了,嘴里还嚷嚷着骂:“嘿,别让爷逮着你们,非剥了你们的皮。”

  果然是说最硬的话,挨最狠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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