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烧人
相遂宁回府时,已过酉时。
自打皇上青眼于相遂宁,相嫣心里就不踏实,相遂宁不在府中,她心里就跟猫挠了似的。
相遂宁的脚刚踏上府门口的青砖,相嫣就倚门道:“又出去做什么了?你可不要勾搭郭二皇子。”
“不是我们二姑娘勾搭他,是他想勾搭我们二姑娘来着,可惜我们二姑娘不答应。”明珠撇着嘴顶了一句,莫说是相遂宁了,便是明珠她一介不入流的丫鬟,也丝毫看不上郭铴那色眯眯的样子,相嫣总是夹枪带棒,明珠都替相遂宁不平。
奴婢跟姑娘这样说话,是没规矩。
相嫣在明珠嘴上揪了一把:“敢诬陷二皇子清白,你不要命了。”
“便是告到皇上那里,我还是这句话,明明是郭二皇子先缠我们二姑娘的。”
相嫣脸通红。
或许是最近都没有睡好,她眼皮肿胀,看着亮晶晶的,神色却有点儿晦暗。
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相遂宁往后院去,她又跟上来:“爹说了,会尽快找皇上说我跟二皇子的事。”
“很好。”
“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想嫁给郭铴?”
“不想。”
“一点儿都不想?”
“半点儿都不想。”
相嫣听了喜悦不少,当即举起两根手指:“我若敢对二皇子抱有邪念,便遭天谴,你跟我念,我要你发誓。”
相遂宁冷笑一声,相嫣发誓有瘾啊。
最近一批一批的灾民进了青城,跟花子似的,破衣烂衫,拄着棍子,九门提督那儿每天都要提溜出去好些扔的远远的,雇的几十辆马车渐渐也不够用了。
青城是天子脚下,灾民多,不利于青城的防卫,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理论上是要把灾民发回各州县,大抵是谁的子民谁管,可灾民好容易到天子脚下,谁也不想走,于是每天这帮士兵也是连拉带拖的往外撵。以前东城门过了亥时才关,如今才过酉时,就得赶紧闭上,天黑视线不好,怕灾民趁黑涌进来。
硬堵也不是办法,扔了还会回来,皇上让众臣想办法,想来想去,或是说扔的更远些,或是说哪个州县来的,把他们的头儿的官给撸了。
都不能让皇上满意,特叮嘱相大英想办法,相大英背着手在房里踱步,相嫣就来了。
“爹,你跟皇上说了没有?”相嫣嘤嘤嘤的哭。
“民生多艰,你只顾着自己的事。”相大英撵她走:“爹这里还有正事,等忙完了正事,再去说你的事吧,皇上近来也没心思。”
“皇上在忙什么?”
皇上忙什么岂是相嫣能惦记的。
相大英也只说“常公公病了,这几天都没去宫里伺候,他可是伺候皇上的老人了,没了他伺候,茶水的冷热,糕点的早晚都不合时宜,皇上难免不顺心。”
”一个公公还生病?怪娇气的。“相嫣拉着手帕嘟囔:”等皇上顺心的时候,爹一定记得说我跟二皇子的事。“
”知道了,知道了。“相大英好不容易才撵走了她。
后来相遂宁才知道常公公病了,说是气喘病犯了,伺候皇上的时候,喉咙里总有一口痰似的,呼噜呼噜,总也吐不干净,本来太监的嗓音就异于常人,加上他嗓子里总有异响,听起来就不大舒服,皇上准了他回府上去歇几天,吃几副药好了再伺候。
这话,是常公公身边的奴才说的。
那天吃凉糕跟常公公说话,他并没有这样的毛病。声音清楚,带着官腔,一点儿也不像有病。
难道常公公的奴才撒了谎?
只是再也无法跟常公公对质了。
常公公死了。
知道常公公死了的消息,相遂宁正在流云坊里看帷帽。
帷帽,又叫幂篱,青城女子出行,喜欢戴它。
夏天的时候,可以遮阳,秋天的时候,可以挡风,而四季各时,戴着帷帽,可以稍显回避,不必担心无关人等指手画脚。
流云坊的帷帽是新出的款式,白纱及膝,细腻飘逸,白纱的尽头,还绣了水鸟,繁花,也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去定制,也才五十文而已。
一个小太监奉了旨来到流云坊,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瘦瘦的,眼神哀伤,手上有伤。穿着宫中寻常太监所穿的衣裳,衣袖上还沾了些麸皮跟陈旧血迹。
他将两锭银子放在流云坊柜上,叫流云坊的掌柜出来说话。
童四月的娘苏氏出去采买绣线未归,童四月的爹童征正好抬脚进来,或许是逆着光看不清,他将手放在眼皮上眯眼一瞧,忙拱手迎了上去:“这不是八喜公公吗?难得八喜公公到咱们小店来,快请坐下,来人,上茶。”
八喜,这名字耳熟。
是了,怪不得他衣袖上沾了麸皮跟陈旧血迹,他是宫里喂乌鸦的那个小太监,那次远远的看到他拱着身爬上木杆给乌鸦投食,难怪这么瘦,爬木杆的时候,他身手很好。
小太监们有时候也奉主子们的旨出宫,相遂宁只当八喜的主子让他来流云坊添置衣裳首饰,不料接下来的话让相遂宁差一点儿落泪。
童征亲自把茶水递到八喜手中,八喜却未喝。
“八喜公公,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能料到此事呢?常公公伺候皇上多年,深得皇上喜欢,只要他不在,皇上便不自在,这不昨儿的早朝因为摆放奏折的方向不对,皇上还发了火,说小太监只要有常公公半分用心,他便省心多了。谁能想到常公公这一病啊,竟不起了,据说皇上还派了两个太医给他老人家看病,药也是紧着好的用,灵芝,鹿茸也都在所不惜,可终不能如愿,留不住他啊。”
相遂宁扶住柜角才站住了,手中的帷帽差一点儿跌落到地上,她闭眼静了静神,把帷帽放了回去。
八喜眼圈已经红了,声音有些嘶哑:“是我师傅无福吧。城里这么大宅院,还有小奴才们使唤,也不是吃不起药,还是去了。都是因为他习惯一个人睡,晚上从不让人近身伺候,听他的家奴说,隔门听到公公气喘,便赶紧去叫大夫,可惜来不及,听说公公去了,皇上半夜坐起起身再也睡不着,这不,还赏了两锭银子,让我到好点的衣裳铺子给公公做件新衣装裹。”
两锭官银,此刻就在柜上。
流云坊做的是活人的买卖,棺材寿衣之类的东西,在隔两条街的后巷,那里一排都是。
八喜拿银子来做寿衣,有些犯忌讳。
柜上的婆子拿着竹尺提醒:“我们这里哪能做寿衣?让贵女们知道了,谁还来光顾我们的生意?”
童征大手一摆:“做。给常公公做最好的。”
八喜起身,深深的给童征鞠了一躬:“常公公躺在那儿等不得,还请三日之内做好,还请做的宽松些,让公公穿的舒服些。”
“放心,放心,小店一定按最好的标准做。”
如此,八喜才放心,走出流云坊,特意回头看看流云坊的油木招牌。
常公公这辈子,深深遗憾自己因家穷做了太监,他死了以后,自然不能再给他穿太监的服制,这流云坊闻名青城,这里做了衣裳给常公公穿,也算为他尽点孝心吧。
童征已经发现柜上那两锭官银。
童四月人小心善,又与常公公有过一面之缘,那天他请相遂宁吃凉糕,妥妥的慈祥老伯的模样。
对相遂宁好的人,应该是个好人。
童四月对童征说:“爹,这两锭银子,我们不能收。”
“是啊,给去了的公公做衣裳,也是荣耀,是八喜公公看的上咱们。银子还给他。”
童四月把银子交给相遂宁。
相遂宁亲自追了出去,在一个卖牛肉的屠户那里将八喜公公拦了下来。
八喜打量着相遂宁,松松的发髻,戴一朵浅粉色珠花,长裙及地,裙角绣小小的金盏花。除此之外,周身没有别的装饰,很是清新。
“你是相家姑娘?”
“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只是听公公提起过。”八喜咬着嘴唇,拿粘了麸皮的衣袖擦擦眼睛。
他跟常公公一起在宫里伺候,他进宫时年幼,总被别人欺负,比如把蜈蚣放到他衣裳里,害他伺候主子的时候乱挠被主子责罚,又或者给他靴筒里倒点树胶,站一晌午鞋子就脱不下来了。
常公公见他瘦小又顽皮,便开玩笑让他叫爹,八喜很反感,心想自己是无根之人也就算了,怎么还要多出来一个无根的爹,这不是欺负人嘛。
心中不满,也偷偷的捉弄过常公公几回,比如在他的油伞上撕几个窟窿害他淋雨,比如在他的手纸上抹点山药汁让他屁股痒痒。
折腾过几回,常公公明明知道是八喜干的,当着众太监的面只说要惩罚他,天黑了,就把他关进房里拿一根粗棍子打他,说是打,到底不舍得,只是做做样子,给八喜衣裳里塞个枕头,高高抬起棍子轻轻放下去,还叮嘱八喜一定要叫得大声一些,于是每次打了八喜,常公公累的一身汗,八喜还跟没事似的。
这样打着打着就有了感情,八喜再也不捉弄常公公了,有别的太监嫉妒常公公受宠,偷偷的在常公公床下放针扎的小人,八喜冒着被灭口的危险也要揪出那人来,就为了保住常公公,常公公很感动,跟他说“针扎小人,我又不会真死了,你何苦说出来得罪人。”
八喜也嘴硬的说“怕你死了没人打我。”
两个相伴走了这些年,不是爷孙,胜似爷孙。
常公公死了,八喜十分难过,还好皇上怜悯,不仅让礼部着手常公公的后事,也提拔了八喜到他身边伺候当个茶水太监,这可比喂乌鸦的活强太多了。
“我无父无母,自幼净身出宫。”八喜垂目:“我要银子也没用。”
“有了银子才能更好的活着,常公公在天之灵,一定也希望你好好活着。”相遂宁还是把银子塞给他。
“你跟常公公很熟吗?”八喜问。
相遂宁在袖里摸了摸,掏出一块玉佩。
八喜接过玉佩,放在手心里摩梭,而后将玉佩贴在脸上:“这是公公的玉佩,以前公公贴身带的。”
“是。”
“公公把玉佩送给你,一定是把你当自己人了。”八喜将玉佩还给相遂宁:“三日后礼部为常公公设灵,在常公公的府邸搭建灵堂,到时候你可以去见公公最后一面,等设了灵,公公就会被抬去烧了。”
“烧?”相遂宁大吃一惊。
青城的人死了,多半会抬去埋了,也就是土葬,青城人讲究入土为安。抬去烧,一般人家是不答应的。
八喜解释道:“抬去烧是皇上的意思,自宣国开国以来,宫里伺候的太监死了,都要埋去太监坟,听皇上说,不想让公公死后也跟一群太监在一起,又不好把他埋去别处,所以烧了后装坛还放入原先的府邸,还让他在府里住着。”
相遂宁若有所思。
一切都太快了。
就好像昨日常公公还在眼前,笑眯眯的看着她吃凉糕。转眼的功夫,常公公已经躺在那里不能动了。
“公公是怎么没的?”相遂宁想从八喜那里打听点消息,常公公的事,他多半是知道的。
“公公他......”八喜揉揉眼睛:“听太医说,公公他是痰迷了心,那口痰堵在嗓子里出不来,生生给憋死的,公公在宫里一辈子,风风光光的,竟被一口痰要了命,据说公公死时,脸憋紫了。”
几乎不能再听不去。
八喜将银子塞给相遂宁:“麻烦你交回流云坊,流云坊的情谊,多谢了,不过公公活着,也不高兴占人家这便宜的。”
八喜抹着眼泪回宫去了。
天阴了。
黑云压顶。
远处皇宫的琉璃瓦也失了颜色,那伸出来的檐角像是黑色的钩子,凌厉的悬着。
近处高低错落的房檐也是阴暗的。
风从脚下吹过,把裙角吹的像桔梗花一样层层绽开。吹得铺子门口的各式布帘迎风摇曳,呼啦啦的响。
快要下雨了,街头的人抱着头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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